苍苍公从山里回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的光景。他打着绑腿,束着腰,背着渔篓,戴着斗笠。渔篓很小,状如变形的老丝瓜,并不装什么具体的物件。斗笠不大,宽不及肩,刚好可以遮住一点小雨,挡住一点阳光。
苍苍公这副打扮并不是钓什么鱼,他是看鱼。山里鱼很多,苍苍公要看的只是红嘴鱼,红嘴鱼到了产卵的时候,现在钓住了一条,等于钓杀了无数条。红嘴鱼是高山小溪里最不好钓的鱼了,每年春汛到来的时候,山山岭岭的花开了,红嘴鱼从村子前面的大龙潭出发,沿着两条小溪往更深的山里游。
可是,今天左溪里,一条红嘴鱼也没有。
苍苍公出了左溪,上了青龙山前的老鹰嘴。偏西边白虎山上的夕阳高悬,照着苍苍公右手方高高的苍岭,照着苍岭下的村寨、田亩。苍岭直入蓝天,满身光亮。苍苍公看去,这苍岭作为他心中的神,今天更加的肃穆庄严。神是什么?在苍苍公的心中,神就是不说话而意思已经让你明白,神就是你躁动时一望见他你就心安。
此时,苍苍公满眼是红嘴鱼在天空飞动的影象。大龙潭上空,苍岭上空,一条条红嘴鱼飞起来,在阳光里,闪动着鱼鳞的银光。苍苍公闭上眼睛,任由那些鱼,在天空里飞翔。苍苍公不认为这是下午春光的幻觉,苍苍公相信,鱼在天空里飞动和鸟在水里游走有着一样的可能。只要苍岭保持着他的祥和与庄严,什么神奇的事情都是可以显现的。
夕阳里,苍苍公的脸面闪动着金色,长长的眉毛,花白的胡须,丝丝光亮。他把钓竿插在背后的腰带里,钓竿不太长,刚过了斗笠。他站在夕阳里,身板瘦高,仿佛一个古代的山中武士,背了一把长久没有用过的剑,正无所目的地打望着天地间。
儿媳妇秋荞看到苍苍公神情亢奋地回来,又是欢喜,又是惊讶。儿媳妇秋荞惊讶的是,苍苍公已经好久没有进山看鱼,怎么今天突然进山看鱼呢。秋荞今天回来的时候,发现右边正房的门开着,公公不见了踪影,她很担忧。丈夫放下背篼,没来得及洗脸,就到村子里找去了。现在,公公回来了,儿媳妇秋荞赶忙笑着说:“看鱼了,多吗?”苍苍公两只眼睛特别明亮,比年轻人的眼睛还要明亮,这和他的年岁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苍苍公的骨头和血都在萎缩,身子瘦弱,他的精气神,似乎全都集中到眼睛上来了。秋荞夜里有时很恐惧地想:公公的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怕是哪天,要从脸上落下来的。
对于儿媳妇的问候,苍苍公眼睛兴奋地闪动一下,如同流星划过天空,很快寂灭。他想说什么,嘴巴就那样动了动。他的上门牙已经脱落了一颗,偶尔说话,也是如地洞吹风。苍苍公坐进屋里火铺上去,长长的干枯的手伸出来,在火边翻转着烤。秋荞忙着弄饭了,苍苍公问,大麻呢,大麻怎么没回来?秋荞的丈夫小时候出痘,脸上落了几颗麻子。所以就取了大麻这个名字。
秋荞说,他找你去了。
苍苍公被火光照得满脸红亮,两颗眼睛发着红光。苍苍公高兴地说,我和你婆婆看鱼去了,他怎么不知道?秋荞说,婆婆去世十几年了,是你在山里走迷糊了吧。
苍苍公没有恼怒,反而笑了。苍苍公又显出很兴奋的样子,眼睛定着不动,映出热烈跳动的火光。苍苍公摆摆他长长的头,苍苍公说,秋荞,明天,我和你婆婆还要去看鱼。他望着儿媳妇,豁着大口,笑得像个很坚定的孩子。
秋荞说,别去山里,就在大龙潭看吧。
不,鱼该进山了。
苍苍公望着门外,眼睛暗淡下来,仿佛是在给别人说。
大麻回来后,看到父亲端坐在火铺上,向着小火。大麻也不急,也不恼,淡淡地对苍苍公说,年纪大了,不要一个人进山,就在村子里晒太阳吧。
大麻有些胖,比温席堂的田坎还要胖,所以在苍岭是最胖的人了。只是由于他要比田坎高些,显得不怎么的臃肿。大麻走路走急了,坐在火铺上还在喘。大麻说的时候,不看父亲苍苍公,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
苍苍公有些不高兴。苍苍公看着大麻说,昨晚,我梦见小龙潭的水漏掉了,小龙潭外成了一条干河沟,一条一条鱼在石头上晒着。有千年银,有红嘴鱼,它们张着嘴,一直在说话。
大麻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然后说,梦吧,当什么真。
苍苍公又说,我还梦见苍岭下面的金龙飞走了。是下半夜了,我好像是从左溪出来,就看到苍岭下面一声炸雷,然后金光一道,飞起来,照得天地都发出红光。我的眼睛看不见。过了很久,我才看到,是一条金龙飞入了天。
大麻想,父亲一定是在编他晚上睡觉的想象了,大麻笑着,还是说,做梦的事,什么都可能啊。
苍苍公摆了摆他的头,然后说,今天我进了左溪,没有看到一条红嘴鱼。你说怪不怪?大麻有些诧异,但还是安慰说,可能都进了右溪。
可是,我看见红嘴鱼在天上飞。苍苍公说时笑了起来。苍苍公继续说,我站在老鹰嘴上,看到整个苍岭,红嘴鱼在天上飞。
大麻笑了,说,你是在山里什么地方睡着了,一时起来,眼睛发了花。
苍苍公说,我没有瞌睡。
大麻下了火铺。行动有些迟缓。大麻说,那就好。
苍苍公转而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苍苍公很茫然地说,我要去右溪看看。
大麻站在火铺边,摇了摇头。没有说劝阻的话。
晚上,在左边正房的屋子里,秋荞睡下又起来了。她不放心公公,怕他夜里也出去看鱼。大麻把她拉下说,不会的,他在说梦话呢。
右边正房里,苍苍公其实不是说梦话,他正在和老伴苍苍婆商量明天进山的事情。他自己说一句,然后又代替苍苍婆应一声。苍苍婆问一句,他自己又回答一句。他一人两个角色,不断地说着进山的事情。他的语气丰富,有时讨好,有时耍赖,有时小声说,有时大声笑。
大麻和秋荞各自叹息了一声,似乎没有了睡意。大麻说,快睡,明天我们要多跑一些地方,来开山的老板,明天还要来好几个,先来的老板,有的已经出矿了,我们一定能找个老板去挖矿的。
秋荞说,村子的人好多都找到了,我们就随便找个老板,先干一阵再说。
大麻翻了身,轻轻地说,头发长,见识短。找老板也要找个面善的,将来少吃亏。
秋荞说,听一个老板说,他们要把公路修到村子里来。到时候,下安子去就方便了。可以坐车。
说到修公路,大麻一直是期望的。自己牵头,通了电,看到了电视,松木又牵头,村子里安装了电话,还可以打手机了。可是,由于工程难度大,上苍岭来的公路,一直没有修通。这苍岭啊,要是通了公路,村子和山下就完全没有什么差别,那就十全十美了。
想着想着,大麻微笑着入睡了。
两边正房里的声音渐渐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