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晚饭,苍苍公白天的好精力,突然就没有了,他坐在老位置,靠着板壁,又瞌睡起来。大麻和秋荞要准备明天中午用的午饭,老板本来答应供应一餐午饭,但朱老板说,矿不容易挖出来,现在工人也不多,暂时就不集中供应了,答应给每人多加三块钱。
大麻和秋荞用石磨子推了苦荞粑,还推了米粑。村子里好多人都在矿上,男人进洞子挖矿,女人在外面做杂活,中午休息的时间,大家聚在一起,保不定那个没有准备午饭,那样的话,也好周济别个啊。所以,大麻给秋荞商量说,多带一些去。要是老板也爱吃,就更好。
秋荞在灶头上忙着蒸苦荞粑和米粑,大麻上了火铺。他拿出旱烟来,给父亲苍苍公也裹了一支。苍苍公和儿子吸着烟,苍苍公的烟子,其实只在嘴巴里转动了一下,就像气坑里的雾气那样冒出来。苍苍公吸了几口烟,很真诚地说,我爷爷说过,哪天没了红嘴鱼,苍岭必定出稀奇。大龙潭没有红嘴鱼。
大麻说,不会的。大龙潭里有红嘴鱼,是被人网去吃了。要是没有人网,大龙潭里有,红嘴鱼也肯定进山了。
苍苍公大睁着眼睛,把长长的头使劲地摆动着,咬着的旱烟,因为他激烈的摆动,从口里飞脱出来,掉到火铺外面去了。
苍苍公叹了口气,靠着板壁,闭下眼睛,他似乎真要瞌睡了。
此时,山漆进了门来,山漆进门就说,闻到了苦荞的香,我们就知道是在蒸苦荞粑了。
山漆的后面,跟着松木,松木是道藤婆的儿子。好多年来,松木是村子里的小组长。松木打趣地说,秋荞嫂子蒸的粑,是我们苍岭最好吃的。
苍苍公见来了人,要下火铺去。松木一把拉住说,老爷子,你坐着,我们是来吃米粑的。
苍苍公说,我要去拴狗。
山漆说,大叔,狗拴它做什么?春天来了,拴也拴不住的。
苍苍公看着山漆,小声而神秘地说,你还不晓得吧,狗要跑了。
山漆哈哈大笑。山漆笑出了眼泪了。山漆说,大叔,到了春天,狗都要跑。管它的,让它们跑吧。去年,我们家的雪雁,跑了三天,最后还是回来了。长豆家的大黑更不得了,据说快要跑到彭水去了。最后也还是回来了的。这狗啊,也是怪了,一到春天,总是跑,跑那么远,难道他们也那样挑剔?大家听了山漆的话,都开心地笑了。苍苍公也笑了。苍苍公说:你们还没有见识过,我们家的老花狗,那年跟我进山,突然就走丢了。半个月,它在山中转,你们想,它是去干什么?它是陪一只落了单的岩黄羊,它陪着那只黄羊,在山中转了半个月。最后,它把那只黄羊送进了羊群,才安心地回来的。它回来的时候,已经瘦得只有个骨架子了。
松木笑着说,大叔,我们晓得老花狗在山里丢了半个月,可是,怎么说它是陪一只岩黄羊去了呢?你不是在给我们晚辈说故事吧。
苍苍公偏了头,严肃的样子,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我从它身上,闻出了岩黄羊的气味。很深的气味,很单一的黄羊的气味。不是一群黄羊那样的混杂,是一只的单纯。
大麻给松木他们递了个眼色,接了父亲的话说,是的,是的,那年我们家的老花狗是陪一只岩黄羊,这个你们就不要怀疑了。现在,我代秋荞请大家尝一尝刚蒸好的苦荞粑。
松木说,粑粑我们隔会儿吃。我们来,是商量镇上修公路的事情。
苍苍公忘了要去拴狗,靠在板壁上瞌睡着。松木说,今天我去安子开了会,镇长说,明天就要把到苍岭的五公里断头路修好,他说,老板们的矿都出洞子了,有的要就地冶炼,有的等着运走,得马上修完公路,一个月完成。
山漆说,下一步,还要把公路修到村里来。
大麻问,要不要我们投钱?松木说,镇上不要我们投钱,也不要投劳力。只要我们让出山地和林木就行。钱已经齐了,都是开矿的老板们出的。上百万了。
山漆说,我早就希望公路修上我们村里来。现在好了。
松木说,镇长来看过好多次,说我们苍岭这地方,山好水好,风景好,搞旅游,种药材,开矿,要不了多久,我们苍岭和安子都富裕得不得了。
大麻说,要我们怎么办?就是让出山地和树林。山漆说,我主张大家不要赔偿。
松木说,赔偿还是要。老板们出得起钱,只是我们不能要得过高就是。
大麻说,就这样。
山漆成了修公路的协调人,在镇长看来,在苍岭,山漆是个开朗而有见识的人,他要山漆配合松木协调好。
山漆就说,今晚我们到各家去做工作。明天就开工了。
大麻和松木山漆分头去做了几家人的工作回来,秋荞已经睡了。苍苍公却还在院坝里坐着,他拉着大麻的衣服,痴痴地问,大麻大麻,看见我的狗没有?大麻这才发现,老花狗真的不见了。平常,老花狗出去,也是早就回来了的,现在都半夜了,老花狗是……它是不是被人套走了?苍苍公很担忧的样子。
不会吧,你不是说它在山里转了半个月都回来了的吗?它一定要回来的。
这次怕不一样。苍苍公叹息说。
不一样?不一样。苍苍公肯定地说。
大麻突然被刺刺着一样。大麻想起,在矿上,他昨天无意中听一个工友说,他们最近吃了很好的狗肉。问原因,原来是这些来矿上的外地人,不管是老板还是挖洞子的人,山坡上见了狗就打来吃。
大麻安慰父亲说,我看见老花在村子里,和山漆家的狗在一起,你放心,它明天就会回来的。睡吧。
它不会被套走了吧,大麻?不会,不会的,谁稀罕一条老狗呀,你去睡,明天它就回来了。
大麻把苍苍公连拖带扶地送进了屋子里去。他关好了门,苍苍公在屋里床上哀求似地说,大麻,你要把我的狗找回来啊,不能让人给套走了。
大麻应承着,去村子里走了一遍,村子里所有的狗都不在家里。他站在大石巷子,回首看见远处大龙堡方向,有狗影在追逐。
大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大麻笑着,心想,我家的老花狗,难道还会去闹春不成?大麻有些兴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睡下,秋荞醒来,秋荞说,也怪了,总是迷迷糊糊的,老想着洞子里的事情。都是泥巴石头,你说那洞子后面,真的有金子?不是金子,是矿石,只是说比金子还贵些。大麻爱抚着秋荞,瓮声瓮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