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见我的短发：“头发怎么剪短了？女人换一个发型，通常是因为失恋。或者是更换男人。”我说：“我不打扮，你也不能当我是黄脸婆。我打扮了，你才能惊艳。”猫不屑一顾：“典型的上海小女人，你不过是想play hard to get罢了。”
我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我很复杂，却也很清澈；我的心很深沉，但我的爱欲却已纯净，这也是我最美丽、叫我与众不同、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之处。”
他茫然不解：“什么意思？”我微笑，但是不答。我知道他不懂，他当然不懂。这个男人喜欢吃日本菜，不仅因为日本料理清淡爽口，更因为日本料理较之于其他国家的菜在美国更受欢迎。人总是虚荣的，连口感也是虚荣的。
好像上海的Tacobell新开业，门庭若市，在美国只不过是快餐店罢了。“下猪鱼”说：“你要什么？”我点味增汤，厨师精选鳗鱼卷，配一份切得菲薄的生鱼片，旁边是去腥的白萝卜丝。然后我说：“我要一杯乌梅酒。”他一愣：“我记得你不喝酒。”我说：“今天破例。中国有最美的形容，青梅煮酒，红袖添香。可是我现在只好喝乌梅酒。”然后转向服务生：“我要热的。”对方说：“对不起，只有冷的。”难得我心情好，我说：“不要紧，我教你怎么调，一小杯乌梅酒，一汤匙李子酱，一汤匙白兰地，一汤匙热开水，一茶匙柠檬汁，一片柠檬。搞定。小费多给。”语毕，我眨眨眼睛，猫会意。
汤上来的时候，猫说：“味道鲜美啊。”我看着他，微笑不语。
他恼怒：“卖什么关子。”我说：“真正的味增汤，是用小柴鱼熬底汤，加入昆布，几道工序，不等稠黏就捞出，做工相当复杂。你以为你喝的是什么汤？不过是加了味增汤包泡出来的。”可是我有什么理由责怪这个男人，他只讲究口腹之欲，他当然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美味，就如他分不清女人的区别。在他看来，我和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猫捉老鼠，老鼠捉猫，爱情不过是一场游戏，苦的只是做梦的女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分得清楚？猫耸耸肩，他不在乎：“讲究不了那么多。”我说：“上次你问我的故事，今天我给你讲，但是只讲一夜，没有剩下的一千夜。讲之前，让你尝爱的滋味。”我对服务生说：“请叫一杯蓝莛葳蕤。”服务生说：“蓝莛葳蕤？”我又笑起来，难道我不也是个注重形式的人吗？
于是我说：“苦涩的爱。”他会意。蓝莛葳蕤，岩石杯加冰块，小红梅果汁，柠檬汁，橙汁各一盎司，糖两茶匙，玫瑰露二分之一盎司，兰姆酒一盎司，最后滴苦汁。用蝴蝶兰装饰，此酒甜辛苦涩，如同爱情那样错综复杂。“下猪鱼”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是他乖乖任我摆布。
蓝莛葳蕤。苦海众生，在爱情中的挣扎，甜蜜而苦涩。我看着“下猪鱼”，原来我们仍然无话可说。小雅和小政分手，也是这样相对无言吗？只不过，我并不爱眼前这个男人。而他，也不爱我。小政说自己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猴子，他说自己真的很茫然，好像在一片汪洋之中，永远看不到希望的陆地的小船。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怪谁，也许，只能怪自己吧。他这样沮丧着。他天生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学习。然而，因为没有完成学业而不能找到好的工作，又让他意识到学习是怎样重要的事情。不是没有机会一步登天，小政说曾经有个家里很有钱的女孩子追求他，可是他却真的对她毫无感觉。“那个人，这里，这里都是空的。”他指指头，又指指心。“这样的女人，我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么，”小雅开玩笑地说：“为什么你就不能为钱而屈尊呢？”“什么话？”小政嚷嚷着：“要知道，我是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委屈。也许，年轻的小政，心灵还有一块纯洁的净土。可是这样的纯净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连他自己也说，哪个男人不花心呢？只要那个女人不至于太讨厌。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新奇的玩具，他永远贪恋初次到手时候的新鲜和刺激。可是渐渐地，他就淡了。这是个游戏规则。
先动心的人，总是输家。小雅不敢，但是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渴望爱的缠绵。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是能记住她的。小政曾经说，女人都是一样的，而男人也都是一样的，在本质上。可是他知道她的与众不同。虽然，小雅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更没有办法，让小政完全明白其中的分别。她更不能让他知道，她心里面那些珍藏。在小政的世故和现实面前，她只有撤退。在决定离开他的那一夜，她突然流泪了。他以为，她爱上他了。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可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那个在夜色里抱住她，连她的眼睛也不敢正视的小政，羞涩而热烈地亲吻她的那个小政，真的已经不存在了么。
小雅给他讲马格丽特·杜拉的《情人》，那个年轻的法国少女，在一个温暖潮湿的夜晚，回忆起她曾经的爱情，忍不住失声痛哭。他们分别的那个夜晚，她在船上，他在岸上。她看不见他，但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遥远而绝望地看着她。而她的情人，在辗转多年之后打听到她的下落，他给她打电话，声音颤抖着，他说：“我爱你，至死不渝。”可是小雅明白，她和小政，绝对不是经典爱情里面的主角。她不能把和他的邂逅，当作美好的纯真来纪念。她只有放弃，压抑地软弱地无可奈何地放弃，先他一步，在爱上他之前，逃走。分手，在七夕。中国的情人节，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从前我们都说，只要相爱，可以克服任何世间的不幸。其实，爱情是有保质期的，过了保鲜期，也就离保质期不远了。所以，小雅绝不纠缠。她什么都不说。
“其实，我真的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小政点燃一根烟，抽一口，喷出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从前她连他抽烟的样子都喜欢。可是现在，她只看见他苦闷的脸。她知道他的不快乐，他竖起一根指头：“可是，你比我优秀，阅历比我强，学历比我好，家境也比我好，还有，我也没有什么责任心。我是个男人啊，我只能想起这么多。”他五根手指全部数完。小小的脸缩在一起，小雅的心痛了一下。
他曾经问：“难道你不愿意做小政的新娘吗？”他也曾经说：“13亿的人看着我在这里吻你。”他还说过：“想不到我可以遇见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
繁华的淮海路，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小雅心里的伤痛和无奈。那个夜晚很凉爽，她也没有抬头去找牛郎织女星。灿烂的银河在哪里？鹊桥在哪里？一年一度的相会，怎样也是有希望。可是她的爱情没有。星巴克的落地玻璃窗里，邻座的男孩子们在注视她，她不得不躲闪他们的目光。他们一定不知道她和小政已经不是情侣。小政并不回头，他知道他们在看她，他曾经拥有过的爱人。他也知道因为他在，他们也只能看看她而已。他知道纵有无数的爱堆在她的脚下，她的眼中却只有他一个人。他说：“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还要最后抱你一回，最后吻你一回。最后……”小雅还是微笑，并不接他的话。
小雅清楚，没有用。她宁可保持她的矜持和优雅。因为，爱与不爱，其实完全因为时间不对。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也许根本不会注意他。他将来终于想要安定的时候，那个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或者样样都不如她，他也未必爱她那么深，但是她出现得恰到好处。于是，不需要什么更好的理由了，她来得正是时候，那么，就是她了。而现在的她不过是他寻寻觅觅中路经的一朵玫瑰而已。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玫瑰。他说：“其实你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难受。有时候我就在想，你又觉得孤单和寂寞了。”他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她不知道那是她看错了，还是他真的有泪。他突然失声：“你走了，我去爱谁？”他的眼神绝望而孤单：“你知不知道，十指连心？没有了你，是砍掉我的手指？”他的眼泪从他黑色的眼睛里涌出来，温暖的柔软的液体，滴落下来。她多想念那个笑起来非常快乐的小政啊，黑眼睛熠熠生辉，带一点狡黠。“不是不心动，不是不后悔，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相拥。如果爱一个人而无法在一起；相爱却无法在适当的时间相遇；如果你爱了，却爱不对时间，除了珍藏那一滴心底的泪，无言地走远，你又能有什么选择？”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
有了岁月的痕迹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我们形影不离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那里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
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小雅看见他晒得黝黑的手臂，还有那双无数次爱抚过她的手。她把他的左手握在双手的掌心里。她抚摩着他掌心的那颗痣。曾经的肌肤相亲和耳鬓厮磨也似乎都已经灰飞烟灭。就像有人说的：“要在时间的荒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于千万人之中，去邂逅自己的爱人，那是太难得的缘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彼此不断地错过，错过了杨花飘飞的春，又错过了枫叶瑟索的秋，直到漫天白雪，年华不再，在一次次的心酸感叹之后，才能终于了解——即使真挚，即使亲密，即使两个人都已是心有戚戚，我们的爱，依然需要时间来成全和考验。这世界有着太多这样那样的限制与隐秘的禁忌，又有太多难以预测的变故和身不由己的离合，一个转身，也许就已经一辈子错过，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参透，所有的争取和努力，也许还抵不过命运开的一个玩笑。上帝在云端只眨了眨眼，所有的结局，就都已经完全改变。”
分别的时候，小雅说：“抱抱我吧。”他张开双臂，拥抱她。他的唇自然地朝她俯下来，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可是她已经没有当初沉醉的感觉。小雅一个人走在路上，暖热的风里她并没有落泪。即使在这个孤单的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或者她只是爱上了那个纯粹的爱情，那个她虚设了的世界里的小政。这爱情，因为她预测的悲剧结尾而更加让她心动，心痛，绝望。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遏制了她，使得她被禁锢在这样的被动里。上帝苦心安排了这样的收场，她并不是一个输家。小政说：“那么多的女人，我真心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她，我第一个女朋友，一个是你。她是我打赌追来的。我以为我赢了。可是我最后还是输了。”可是，现在他还是输了。小政，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她不是甘拜下风，而是甘作下风。但是，他和她对弈，实力上已经输了大半。是的，她爱过他。深情而绝望地爱过他。他不是不知道，她是把他当作一个美好的寄托来爱的。但是，这个梦已经醒了。她也看得很清楚。小政，只不过拥有青翠而荒芜的青春的小政。爱情让人盲目。
何止呢，爱情让人懦弱，和不屑于看清现实。
有时候，我们需要用谎言来成全自己的爱情，成全自己的痴迷。
我们喜欢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爱情。
我们舍不掉的，到底是自己的付出，还是那个人，谁也没办法弄清楚。可以和很多人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但是，心里面的某一个角落，永远为一个人留着唯一，或者第一，只有一个，不能另起一行。
“下猪鱼”说：“女人，不过如此。爱情也不过如此。天下哪有长久的事情？人生这么短，life is all about opportunities.”我说：“女人最大的误会是：她以为是爱情，他却当做是调戏。”他说：“你说谁？”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复有猫的狡猾和自以为是。他的额头上已经有浅浅的横纹，即使他不笑。浪子是不会回头的。没有哪个女人可以让浪子回头，直到他自己突然萌生倦意。可是“下猪鱼”并不是一个浪子，他只是不知道爱是什么。
从未历经爱到底是一种不幸还是幸福。我也不爱。我已经不能爱。蓝莛葳蕤，玫瑰的光彩，爱的苦涩。爱情里的高手，并非全不动心，也并非完全动心，爱情不过是一个游戏，用你的心做筹码。可是这世界上可歌可泣的爱情大都是编出来的，人那么实际，怎么可能把全部的心交出来？我的眼中似有泪光。
他说：“你醉了？”这么一点酒怎么可能让我醉？可是我已经久不喝酒，我只喝水。我以为能让玫瑰复活的只有酒一样的激情。可是我没有激情。我忘记他怎么带我出门。只因为我微醉。他在夜色中突然吻我，柔软清凉的嘴唇，带着梅子的酸，李子的甜，还有清冽的酒香。他的眼中有奇幻的欲望。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温暖芳香的身体，水意玲珑的眼睛。是的，我心自有天涯，可是此刻天涯已成咫尺。他的面颊滚烫，气急败坏，然而又心醉神迷。欲望的气息在七窍里游走，他说：“我喜欢你失控的样子。原来这就是人面桃花。”漫天细碎的花瓣一阵一阵撒下，沈腰潘鬓消磨，桃花万丈，四散飘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