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的大年三十，林子静哪儿都没去，她和彭恩泽一起过了个心绪难宁的新年。
彭恩泽不喝酒——滴酒不沾；但他抽烟，夏天大家都坐在院子里扯闲篇儿的时候，他会和院子里的男士们相互礼让着敬烟，点火，喷云吐雾。
但他和林子静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抽。林子静问他：你不是吸烟的吗？怎么不吸呢？忍得住啊？他就傻笑一下：我不能让你间接跟着我吸二手烟啊。我毒害自己还不行？还拉上你做垫背的？
彭恩泽哼着小曲，煎炒烹炸做了一桌子的菜。两个人又一起捏了几十个饺子。
彭恩泽喝饮料，林子静喝了一听啤酒。她本想多喝几听，喝得酩酊大醉才好——虽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至少可以把烦恼暂时搁浅。但想想，她没有那么做。尽管以她对彭恩泽的了解，只要她不点头，彭恩泽不敢轻举妄动对她做出什么。但她还是铭记了汤羽燕的告诫：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人？哪些所谓的好人，无非是没有给他做坏事的机会而已。
男人可以为出轨找很多借口，女人却不要用放纵来伤害自己。因而，林子静还是保持了清醒和理智。
一切如林子静预料的那样，方冠卓回来后没能预期见到林子静，事情也就彻底败露了。家里事先虽然也曾有过怀疑，但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会发展到这样不可收拾的程度，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沉闷起来。父亲方少庚一脸凝重，不停地吸着烟，母亲楚湘萍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唉声叹气。好好的一家人，一下子变得言少语稀，无形中生疏起来。尤其让方冠卓无法面对的是，街坊四邻见面打过招呼后，紧跟着来的一句：“卓子，你媳妇呢？咋没见？”
一个新年，大家谁都没过好。林子静更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看来她真是寒心了，新年都不肯回来，只为了不再见到他。方冠卓实在呆不下去，大年初一晚上就压力重重地逃之夭夭了。
林子静是早上的火车。
彭恩泽一路郁郁寡欢地拖着箱子，跟在她的身边，想起什么来就叮嘱她几句。话很少，俨然没有了昔日里和林子静在一起时那种朝气蓬勃的精气神。
林子静看看他笑着说：“二哥，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了，没睡醒，才这么提不起精神？待会儿回去好好补一觉在回家去吧，不然，你家里人见你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还以为你被人虐待了呢，心里肯定不舒服。”
彭恩泽抬起眼睛看着林子静的脸，半晌，他才喃喃着说：“丫头，你会不会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咦——你的想法倒是挺奇怪的，我好像没说不回来啊？”
“我是怕你回去以后见到他，你们俩和好了，又在一起了，你就再不回来了。”
林子静没说话，冷了脸，没任何表示。
“一想到你不回来，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心里就难受。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意思。”彭恩泽颓然地垂下头，眼圈儿红了。
“二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我非常感激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为我所做的一切。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了你。你是我认识的所有男生中，最适合做朋友的人。你对人那种不计代价的付出，任凭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不能不感动。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也很愿意我们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你不是说，你长这么大，最远的地方就是到过天津和河北吗？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我真的不来北京了，我欢迎你到我们那边去玩儿。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冬天，看看冰雕雪景，虽然够冷，但毕竟是别处所没有的。到时候，我一定盛情款待你，以尽地主之谊。”
“这么说你是真的要不回来了？”
“没有啊，我就是这么说嘛。”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说不好。”
“你订到票就立即告诉我，行吗？你回来的时候，我好来接你。”
“不用来回跑了，我又没有好多的东西要拿，大冷天的，还折腾一趟干什么呢？我也找得到。”
“你就告诉我吧，求你了。”
“好了好了，我记下了。”
林子静的意外出现，很出乎楚湘萍夫妇的意料，他们也以为林子静不会回来了。
看到瘦弱的林子静，楚湘萍心疼不已。她一把把林子静搂在怀里，泣不成声。终于见到了亲人的林子静，更是不能自持，半年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部蜂拥而至。她趴在楚湘萍的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嚎啕大哭。
泄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能减压。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起，哭的个稀里哗啦。沙发上的方少庚绷着脸，径自吸着烟，默默地陪坐在一边，不说一句话。
待到她们两个人都哭累了，情绪渐渐平稳下去，方少庚才起身去拧了两条毛巾出来，递给她们擦脸。随即他坐到了林子静的身边：“贝贝，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听了这话，林子静又忍不住拿毛巾堵住哭的红肿了的眼睛。
“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没有管好卓子，才发生这样的事。”
“爸，你不要这样说，没有你和妈妈这么细心地疼我照顾我，也没有我的今天。无论任何时候，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也永远都是你们的女儿，只要你们不嫌弃我。”
“傻孩子，世上哪有父母嫌弃自己孩子的，只是看着你受委屈，爸妈的心里比针扎还难受。孩子，卓子春节回来了，我们也跟他谈过了，他并不想和你分开，你看你们两个能不能找个时间见见面，坐下来好好谈谈？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心心相印这么多年，如今，说分手就分手了。我、爸爸、奶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里真接受不了……”楚湘萍又抹起了眼泪。
“孩子，爸爸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或者爸爸陪你去一趟北京，大家见个面，把话谈开了，好不好？如果你肯原谅他一次，咱们就一起都回来，立即把婚事办了。房子咱家现成的，东西也好置办，以后咱一家人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哪儿都不要再去了。”
“爸，妈，不是我不肯原谅卓子哥，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也从来就没有彼此包容不了的事。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不止一次和卓子谈过，希望他回头跟我回来。可是我发现，我们俩在观念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了。卓子哥确实是不想和我分开，可同时他也不想放弃别的东西。他希望都留着。可是我承受不了这样折中的一个方式。就在春节之前，看过他给我发的邮件以后，我还忍不住偷偷跑去看过他——我多希望他那么诚恳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啊，可是，终归，他的语言还是被他的行为否定掉了……”
想起那个在冷风中瑟缩发抖的绝望的夜晚，林子静声泪俱下。自己童话般纯净美妙的爱情在那一夜，被并不凛冽的西北风彻底刮散了、吹远了、飘摇得无影无踪。然而，又能怎么样呢？痛，也要丢掉；伤，也要舍弃。
“这小子，越长越不成器！”方少庚铁青着脸：“明天我就去北京，把他抓回来，立马结婚！我看他敢说不个‘不’字试试，横竖不打断他的腿，算是便宜了他，还反了他了！”
楚湘萍拉着林子静的手，也毋庸置疑地说：“孩子，你别难过，这事儿有爸妈给你做主，由不得他胡闹。这样下去，成什么样子？叫街坊邻居知道了，我和你爸这老脸往哪搁啊。”
林子静止住抽搭，抬眼看着方少庚和楚湘萍：“爸，妈，你们的心思我懂，可是，我和卓子哥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自己来处理吧。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卓子哥既使迫于你们的压力，违心地听从了你们的安排。可是以我对他现在的了解，他是不会死心的。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去做他自己想要做的事。那时候，情况也许比现在更糟糕。莫不如我们现在就成全了他吧。也许命里注定，我和卓子哥就没有那么久的缘分。那我就只做爸妈的女儿好了，有你们和奶奶疼爱我，我已经很幸运了。”
方少庚和楚湘萍的眼圈都红了：“孩子，你永远都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只要爸和妈在一天，就会一心一意地疼你一天。那个混蛋玩意身在福中不知福……贝贝，你一个女孩儿，一个人，就别在出去漂了，这次回来，就好好在家上班吧，和爸爸、妈妈、奶奶在一起，咱们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卓子一个人在北京，没准觉得没意思，慢慢也就回来了……既使他真不回来了，往后……碰见好的，妈妈就给我女儿挑一个……”楚湘萍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林子静更是无法抑制的揪心。
她平静了一会儿，才说：“妈。我暂时不想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请，更不想外人对卓子哥说三道四。这样，有一天卓子哥在外边过的不顺心，还可以回来。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他就没法再回来了——卓子哥太好面子太要强；还有，从我自己来讲，我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俩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到处都是我们俩的足迹。我也实在无法就这么在这里待下去。也许时间再过得久一点，我也才能真的放得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林子静和奶奶在楚湘萍家吃过晚饭回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林子静给奶奶倒了水以后，就偎在奶奶的身边腻着。
奶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贝贝，你一个人在外边儿，要学会照顾自个儿，有个头疼脑热的，赶紧吃药，别挺着；遇事儿不要针扎火燎的。能忍则忍，得饶人处且饶人；针尖对麦芒，只会弄得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便宜。在外边儿要是受了气，就打电话跟奶奶说说。别自个儿憋在心里，时间长了，要憋出病来的。人这一生啊，难免波波杂杂的，老话儿不是说了吗？拜哪座庙烧哪柱香，过哪条河搭哪座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凡事都得往开处想。你甭看着有些人表面上好像过得挺舒坦，办起事来也顺分顺水的走运。——咱眼瞧着明明成不了的事，人家偏就办成了；轮到咱头上，眼瞅着顺理成章的事儿，偏就出乎了差错。怎么想怎么心里不平衡，只怪老天爷太偏心，只眷顾着他人。而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倒霉蛋，生下来就是受苦受累的操劳命。实际上呢？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只不过，人家只把自己个儿增光添彩的一面拿出来炫耀了，招招大家的羡慕。那伤筋动骨的一面拿啊，都遮起来不给两事旁人看罢了！
“想想奶奶我这一辈子，也是一样的。在外人看来，奶奶我有吃有喝有钱花，孩子们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整天就是享清福的悠闲日子，过的好得不得了呢。可谁又知道奶奶的心思啊？这么多年来了，要是没有我的大孙女儿，奶奶的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贝贝，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啊……”
林子静的眼睛潮湿起来。她不敢哭，她怕奶奶难过。奶奶年纪大了，她要做奶奶的依靠。她要像个支柱一样，支撑起这个家。让奶奶时刻充满希望地、舒心地安度她的晚年。她摇着奶奶的手，撒娇地说：“奶奶，我是你的命根子，你是我的护身符，你必须一直贴在我的身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要和我贴在一起，什么时候都不许分开。”
“那奶奶还不成老妖怪了？”
“不是老妖怪，是老祖宗……来，贝贝给老祖宗剥瓜子吃——
人都说，老年人经常吃一点瓜子，对身体很有好处呢。”
林子静坐在奶奶的身边，一颗一颗地剥瓜子，在一粒一粒地喂到奶奶的嘴里去。
明天她就要走了，叨念着小时候奶奶教给她的童谣，林子静的眼圈不禁又红了起来：“小板凳，四条腿儿，我给奶奶嗑瓜子，奶奶说我嗑的香，我给奶奶煮片汤，奶奶说我没搁油，我给奶奶磕俩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