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世上迄今已整整203年，准确来说已是229年，二十六岁那年离家出走终落虎口，身首异乡，终于也是尝到了恶果。但老天似还不曾满意，将我打入畜生道，让我不忘前世，让我日日尝自己种下的果，苦不堪言。
幸而我投生在了瑶山，世间有名的妖山，我的父亲，正是那赫赫有名的瑶山妖王白王果木其，父亲虽不是那至上的让人闻风丧胆的妖王，却比那真正的妖王低不得多少，让人、仙、魔三界不敢小觑。我的母亲是巴蛇界有名的美人，除了我，还为父亲生下七子。大哥白果风，生而有疾，天生眼盲，却有通身灵气，早些年有神仙路过瑶山，巧遇大哥，说大哥颇有仙缘，好好修炼他日必能升仙，问父亲是否愿意将大哥交予他做个弟子。父亲瞧不起那些个小神仙，死活不同意，几次欲将这神仙扫地出门。母亲出身卑贱，只是条百年修为的小巴蛇，自然是愿意自己的儿子有出息些，更何况大哥眼盲，做妖免不了打打杀杀，未免吃亏了些。父亲虽不愿儿子去做什么仙，但架不住母亲的枕边风，不久就让大哥随那仙人去了。
我与大哥的关系很是要好，我原是家里的小妹，自然就要受哥哥的照拂些，其他六位哥哥常在外历练，倒是大哥碍着眼疾不爱出门，终日的在这狐狸洞中度日，摆弄他的花花草草，闲时弹琴品茶，过得很有一番滋味。我便爱跟在大哥身后讨要茶喝，大哥也时常与我讲讲茶道，谈谈音理。我却不爱这些，时常听得趴在桌上打瞌睡，大哥便不再说了，只是我再去讨茶吃，少不了要念叨我几句。大哥离去那天，我和六位哥哥在洞府门口相送，从门口送到山腰，又从山腰送到山脚，大哥见我们如此不舍，只笑道：“快回去罢，爹娘该担心了。”
我自然很不舍自己这位会种花会弹琴会泡茶的哥哥，拉着大哥的袖角不愿意放开。这一番送别生生被我弄得像生死离别一般。
五哥把我往后拉，道：“小果儿，你不用太伤心，大哥这是去修炼当神仙，好好道别让大哥赶紧赶路吧！”
我一抹眼泪，拉着大哥的手不曾松开，也不看五哥，答道：“我自然是要好好道别的，我来就是要和大哥好好道别的。母亲说，道别要早早的做才好，免得真到了道别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我现在只是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母亲今日不来送大哥，估计是早早和大哥说好道别的话了吧？”
大哥的盲眼微微的红了红，似要留下泪来，但是我知道，大哥的盲眼是没有泪的。我突然觉得大哥的盲眼此刻爬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很是好看。
瞧见大哥不舍的样子，二哥赶紧把我往后拽，二哥不似五哥那么温柔，把我的手拽得生疼。
“小果儿！快让大哥走吧！再拖下去天就黑了！”
我被几位哥哥往山上拽，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又挣不脱，哭喊道：“大哥别走了吧！大哥不要走！小果儿舍不得大哥，大哥回来给小果儿泡壶茶吧，小果儿会听茶理的！”
我只见大哥的背影一怔，大哥回过身来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样子，嘴唇动了动，说：“好好听爹娘的话，听哥哥们的话，我会回来看你的！”
那仙人便架起云，带着大哥一起飞走了。
那时候我还不会飞。
那时候我才八岁。
我只有在地上追着那团云的方向，又眼睁睁看着那团云带着宠我的大哥越飞越远，终于到了我看不到的的地方。
大哥说他会回来看我，纵使我才八岁，我也知道，大哥再不会回来了，到底是仙妖有别。
一百九十五年，大哥再没有回来过。
继大哥之后，与我交好的便数五哥了。
大哥走后，五哥白果言也历练回来，在狐狸洞常住。也时常像大哥一样，为我泡茶吃，给我讲乐理。五哥弹得一手好琴，比大哥更好。大哥走后，五哥也一并接受大哥所做之事，为我弹琴。
于是，在我玩耍累了之后，会直奔五哥的书房，叫他弹琴给我听。
然而二哥白果宇，三哥果允，四哥果燃，六哥果礼，七哥果毅却不喜我，常常见了我绕道走，也不爱与我攀谈，好似我这个妹妹，余他们不过是陌生人。
也是，七位哥哥随了父亲是白狐，我却随了母亲是条小巴蛇，在他们眼中，是卑贱的样子。
能有大哥和五哥宠我，已是三生有幸了。
但我始终不明白，本是一母同胞的亲人，为何却瞧不起我？还是他们连母亲一起瞧不起？但我始终没有拿这件事却劳烦五哥，五哥对我好，这就够了。
这日，我独自在瑶山下采雪水，准备带去给五哥泡茶，叫五哥再说不出我的闲话来。这样想着，我便朝山脚下那株红梅走近了些。
这株红梅是瑶山的分界线，过了红梅便不是瑶山的地盘，但由于父亲的威望，这红梅后的一里地内也不曾有人踏足过，是以，我壮了胆子，朝那红梅走去。我只为在采那红梅上的雪水，这株红梅是父亲从天山采回来移植的，开花异香，天气好的时候，在瑶山山腰也能闻到这香味，有不少凡人受了这香的吸引走近瑶山，白白叫小妖们吃了去。因此，虽然这香有些香过了头，闻多了让人胸闷头晕，倒也没有其他妖向父亲上柬请求将这株红梅移走。
我撕了裙角捂住口鼻，去讨那红梅上的雪水。我想这花如此香，这雪水一定也是香的，用来泡茶再好不过。
这样想着，我拿出罐子，轻轻将雪水敲进罐子里。
“唉？这荒地竟然有个女子？”
不远处的一声惊叹将我惊了一跳，忙回头看时，发现几十米外有一穿道袍的男子正手持桃木剑朝我这里走来。
我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化身为蛇赶紧逃。全然忘了自己是妖王果木其的小女儿，那道士并不能拿我怎样，而我到底是未出过瑶山，没见过世面，连刚讨的雪水都丢下了。
然而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原本是穿着白衣裳，那道人都能在这冰天雪地中一眼发现了我，我化作一条小巴蛇岂不是更引人注目？我突然羡慕起哥哥们来，他们都是白狐。
果不其然，那道人很快发现了在雪堆中的我，一把把我拎起来。
那道人仔细打量我几眼，叹道：“竟然只是一条小巴蛇！”
我很想白他一眼，但我是一条蛇，眼睛再怎么登他也瞧不出来。
“唉？还真是一只小妖怪……”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蛇幸子都包到了嘴里。这道人到也不是那般蠢笨，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妖来。
“怎么那么奇怪，你是妖，怎么会没有妖气？”那道人拎着我左看右看，又将我在手中甩了几圈，让我有些脑袋发晕，胸闷想吐，一张嘴蛇幸子又吐了出来。
那道人笑道：“这才有蛇的样子嘛！把舌头包起来倒向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听着这道人莫名其妙的话，眼珠子忍不住打转。我思考的时候，眼珠子就会不自觉地打转。此时我正想着如果才能从这道人手上逃出去。
只听他又道：“看你这小小的样子，该是个奶都还没断的小崽，怎么会有几千上万年的修为？”
我一愣，很想反驳他。
我的确没有万儿八千的修为，我也才几十年的修为，却不至于是个奶都还没断的娃娃，再者说，蛇是不喝奶的！
“既然你没有妖气，便放了你罢，横竖你以后不要出来害人，乖乖呆在瑶山，我不会杀你的。”说完将我放在雪地上，自己转身走了。
“唉……”那道人边走边道：“都道瑶山妖怪横行，无恶不作，今日本道将这瑶山转了个遍，就只见到条小巴蛇，看来这谣言都不可信啊……”
我见那道人走远了，匆匆化成人型，捡起我那罐幸苦采的雪水，朝山上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