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在北京王府井步行大街上,晚夜月明星稀,月在几朵闲淡的舒云间穿梭游耍,笔直光亮的大道上月光被霓虹灯遮挡的没了踪迹。大街两旁高档奢华的商店橱窗内摆设着各式各样的奢侈品。也许是商家为了吸引顾客故意把橱窗内的光线调的太强,霓虹灯下琳琅满目的商品闪动着诱惑的光芒,我模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它们看,如同斗牛见了红布似的被它们吸引着。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光线太强竟然刺的我眼睛开始疼痛起来。我双手捧着脸用力的揉搓着布满血丝的眼球,整个脸部的肌肉被带动的上下蠕动,这时嘴角还在慢慢溢出的粘稠液体开始刺激着我的疼痛神经,我在月光下柔和的冷风里嗅到了血腥的气息。我舔了舔嘴角余下的血渍和着唾液恨吐了一口。时候已经是深秋,一股股秋凉之气透过只穿着袜子的脚板侵透着我的全身。擦肩而过的路人不时地回头用诡异的目光看着我,露出鄙夷的笑容,我的狼狈好像给他们带来了许多快慰!此刻的我顾不得那些只是专注的在走我的路。
有些醉的我如同一个被打败的伤兵员,两手无力的插进口袋,周围穿梭在繁华世界里的鬼魅之影都在张开一个个血盆大口让我觉得越来越害怕,我似乎误闯进枉死城般恐惧的拖着沉重的身躯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此刻已经不属于我的城市。远处凯越大酒店旁边不知名的高档会所内《RightHereWaiting》的歌声被风吹的支离破碎,渐渐的淹没在夜空里。街角转弯尽头狭窄的胡同口一家KTV内一个男子糊糊涂涂的用蹩脚的英语用心的唱着《啦啦爱》,唱到高兴时还有几个女人的嬉笑合唱声,啦啦个没完没了,就如同这霓虹灯下的路似的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又如同马路旁我身后被路灯无情拉长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累了,再抬头时已经到了地铁6号线。酒劲儿终于在它一番苦心的积聚后开始在体内攒动随后骤然腾起。
到了地铁6号站,刷了“一卡通”,进站不多时便有一列地铁停在了我眼前,上车选了一个靠车窗门儿的座儿。时候大约是深夜了,看看身旁神色疲惫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我的眼睛开始迷离,周身莫名的失落感开始涌上心头。我是极喜爱热闹的人,害怕生命中所有的孤寂。
车子开动了,我沿着寂寞一直前行,偶尔眼前掠过的一些奇异色彩都那么的生动可爱,凝眸望去它又莞尔一笑悄然离去,仿佛它们都是老天开的一个无聊的玩笑,我每于此不能判断它的真实性。好在我醉的不是太厉害,我想我还是有信心在午夜时分回到家了的。也许现在用这点时间似乎还能想起来点什么。我的心开始被寂寞与感伤悄悄融化。
我弯下腰,头依靠在车窗户的塑钢板上,看着车子在熟悉的站点停停靠靠、陌生的一些人上上下下我开始闭眼,思绪如同一叶小舟任由它在心海激荡,我努力着找寻它最初的起点……
08年,我毕业于北京一所普通的大学。其实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成绩一般的大部分最多读到高中也就辍学了。我爸是个矿工,他吃过这样的亏。他只读过三年的小学,在生产队里挖了几年的猪草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就进了我们西关当地的煤矿挖起了煤。他吃苦耐劳、为人正派很得领导们的器重,只是没什么文化,不过我挺佩服他的,一个班长竟让他给干了30年。正好那时家里有些余钱(事实上在我们农村老家大部分劳力是无固定工作的,要是能天天上班月月拿工资就算得上是不错的家庭了),所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只能硬着头皮随便上个不好不坏的大学为自己的将来好交差,为我爸填补上他幼年时的梦想,确切的说应该是他人生那三十年的梦想。
事实上父亲的先见之明在我后来参加了工作后以及以后人生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才真正体会到。现在想想上学时的我们真傻,老师天天苦口婆心的教导全当耳旁风,这阵风吹后我们便不再年轻,我们那时真青涩,不知不觉里清纯的心在走向社会后如同炒花生米一样,噼里啪啦的嘶吼着就熟了。社会是个大染缸,跳进去后没得选择,外表遍体鳞伤五花八门,内心都在苦苦挣扎。
对于我这样所谓的交上钱就能上的“大学生”社会上比比皆是,现在的大学考不上重点大学,剩下的只要是有钱就能上。所以毕业第一份工作分配到了北京一家电子厂做办公室文员兼业务代表。这是一家家族式企业,中等规模,管理层大多是老板的七大姑八大姨,就连那些个工人你不知道的也是要处处小心,谁又知道哪个跟老板没有亲戚关系呢,说不得嫌弃不得,免得哪天在上头奏你一本小命就没了,这是我刚进公司程君对我说的。刚到公司就有这样的好心人提醒我所以我对他的示好特别感激。他是我在这家公司唯一能谈得来的朋友,说是朋友其实多半是程君会做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世故很圆滑。对这种人其实我是鄙视的,只是他也是农村的,对我也不坏所以我还是接纳了他。
收发报纸、打印刻录、擦桌扫地是新人的第一个任务,这些还是能应付,最怕的是办公室里表面和气背地里窃窃私语的纷争,还有酒桌上阴奉阳违一团和气的张张带着面具的面庞,以及老板经理可恶这一张张贪得无厌的嘴脸让我好生厌烦。可我也懂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苦衷,所以还是不得不每天朝九晚五的兢兢业业重复着如上工作。自己在偌大的城里没有关系没有钱,所以只能认真工作报效公司以便将来博得个一官半职,对人生或许能有个交代。
其实最可怕的还是那看不到尽头的未来。每当我们下班在家(我们在靠近郊区的村里合租的两间民房)喝酒时,程君总是劝我眉间放一个宽字,年轻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我常常反驳说人的一张脸就是个“苦”子,他说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是大丈夫,我常骂他太世故,他却说我太矫情。对于他的话我能确认是真心的,因为他也比我好不到那里去,本科毕业来公司三年什么没学到就是整天打字录入、陪客吃饭,拿着微薄的工资,看着别人的脸色。对于他的怯懦我是看不惯的,不过他说的没错总归还是要忍着,毕竟人在屋檐下,人家老员工还没有抱怨我再提什么要求闹什么意见也说不上嘴呀,还有就是现在至少我也是个白领了!只这块金子招牌拿到我农村的那些个哥们儿发小面前是相当阔气有面子的。
安稳的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在刚才我的职业生涯算是就此为止了。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刚才当我借着酒劲把那杯透彻的茅台酒痛快的泼向光头老板时我心里那个痛快,那个解气,那个伟大,仿佛为共产主义干了一件大事。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他们几个痛打一顿,幸好保安及时赶到,老板气的脸红脖子粗,客户扫兴的直摇头。都说我疯了,也许我真的疯了,我两手指抬起桌上玲珑剔透的高脚杯瞬间分开手指,杯子在地上痛快的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说道:老子不干了。老板的脸顷刻间变得青紫,一个勾拳把我打倒在地,我慢慢站起来轻轻弹了弹西服领带上的灰尘,他晃晃悠悠的肥胖身躯还要向前时被客户摆摆手劝住了,显然客户不耐烦了。
我心情糟透了,我站在偌大的富丽堂皇的四星级酒店的中央大厅,四周晶亮的光芒绚丽奢华的耀眼,此刻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小丑。我闭上眼深呼一口热气,酒劲儿终于在它一番苦心的积聚后开始在体内攒动随后骤然腾起。我忽然坐在地板上脱去那双擦得锃亮的蜘蛛王皮鞋,雪白的袜子暴漏在外。满大厅的宾客诧异的看着我,我却做出一个我至今都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举动,我举起皮鞋用力向他们砸去,鞋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光头老板的肥胖身躯上。光头老板欲起身向前被几个保安拦下了,嘴里说道:他疯了,别理他。他的身躯肥胖加之酒精的麻醉也没多少力气,只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恶狠狠的望着我说:“小子,别走信不信我弄你……。”他如同一只目露凶光饿透心的狼,或者是《CrossFire》里的一头绿头怪。我光着脚故作镇静的走在金碧辉煌的酒店中央大厅的地毯上,我确定刚才是微笑着走出来的,如同奥斯卡颁奖会上的明星一样。
后来的日子里我还是能轻松的记起那双被我激怒的凶眼,只是在我心里他学会了变身术。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十年寒窗攻读换来的竟是这种结局,谁又能想到呢?命运这种东西最能捉弄人,他能顷刻间击毁你几年、几十年蓄积的东西,同时也能瞬间成就一个人美好渴望的东西。好多时候我们苦痛挣扎着要打破命运的束缚时,却不知他又悄悄的正把你推向另一个极端的宿命。
“先生,先生——”我下意识的睁开朦胧的睡眼,眼前浮现出一张稚嫩腼腆的笑脸。她头顶后的长发用蓝布绸子扎束好,两鬓旁几绺长发在两肩低垂,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明净清澈的眸子,嘴唇微张未语先笑,那声音直把你拖到一片轻柔的云朵上去,秋风拂面般我飘渺的心性索性跑到上面欢快的荡来荡去。我的心思还没有回来,此时的我如同黎明前的大脑短暂的休眠期一样,眼前只有画面没有思想,或者像我偶尔发呆时脑袋里短暂的放空一样。我的脑细胞还未被唤起,还在她激起的云端上飘飘荡荡。
她见我还在愣神便用洪亮的嗓音说道,先生哪里不舒服?请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只见她身穿板正的蓝色制服,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单纯的笑容里藏着几许稚气与朝气。我猜出她十之八九是今年新来的实习大学生,对她的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两年前我也是这般满面春风。
她见我只是盯着她看有些慌乱,不解的问道:“先生您?先生——”
我觉察出自己的失礼,此时全身的神经开始工作起来,我忙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望了望空荡荡的车厢看了看手表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我嘴里一边嘟囔着钟点过得太快一边颤颤巍巍的扶着冰凉的金属杆扶手起身向车门走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扭捏着抬起的双手擎在半空,她似乎要来扶我,但直到下车出站台她终于还是没有来,如同一座雕像只是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出了地铁站才发现早已坐过站,好在我还没有醉死,还知道招手叫踏着夜色疾驰而过的出租车。那晚若不是一位好心的大叔载了我一程恐怕我是要睡马路了,事实上想我这样的醉汉是没有哪个出租车司机愿意自找麻烦的。
回到家门口已经是午夜十分,我慢慢吞吞的爬上三楼,手掌重重的拍了几下门,长呼一口气身子倚在门边头沉重的很。屋里只听程君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没锁,给你留着门呢。”我倚着门框心中愕然,程君忽然开了门,我没有防备顺势向前倒下,程君一个深情的拥抱将我抱住。我先是一愣然后心里的防线迅速被突破,脸上都是泪水,毕竟我才24岁。
屋内的烟酒气很重,客厅西北角那张矮脚桌子下面有许多丢弃的烟头、食品包装袋、皱巴巴的打印纸、碎纸盒子,桌上乱七八糟的摆着些花生米、火腿肠、卤味凤爪几样吃食,另外两瓶二锅头有一瓶已经去了大半。来到桌前我一肚子的狐疑,程君说:“兄弟来我们喝几杯。”他边说边拉我坐下,挥着手连续做出几个泼人酒的样子结结巴巴的说:“兄弟,哥都知道了,好,好——泼的好——”。也许是酒精的麻醉,也许他内心的压抑爆发了,他显得很兴奋,解气得意的神情仿佛刚才泼酒的是他。
我们痛快的干了一杯,我不解的说:“你怎么知道的?。”他缓缓的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一缕青烟缓缓的在屋内升起,我是不抽烟的却不自主的接过了他手中的烟,烟气很冲,当我吐出苦涩的烟气时他弹弹烟灰醉醺醺的凑到我旁边贴着我的脸红着眼张口说:“经理身边的小刘是我私下里拜了把子的兄弟,他知道你跟我不错提前跟我通了气儿。这小子我没少给他好处……妈的现在这个世道哪怕是一丁点的芝麻小官不吃点好处别想对你好……”。我迷迷糊糊的苦笑嘴里默念小刘的名字。程君接着又说:“就这样的人现在多了去了,村里、城里、公司里、企业里、当官的、当差的……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关系存在,就连大街上扫马路的你跟班长关系不好天天让你去闹市区扫那些个脏乱差的地方……哈哈……哈……”
“妈的,现在的人心啊……有些人是作茧自缚早晚会闹出事情的……我相信也一直相信我爷爷说的一句话就是人间自有公道在。”
“傻兄弟什么年代了,还相信那一套,若是回去三十年或许是还有人信……现在不都好好的吗?兄弟凡事都要忍着,更要随遇而安,明白其中的一些内幕才好办事……现在讲究的是计谋……”
“别跟我提这些旁门左道。”
见我有些气恼,他只是笑不再说什么,我们干了一杯。他很少向这样坦率的对我说:“老弟你诚实坦白、耿直心善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把两个酒杯满上,他啜饮一口放下酒杯说:“不过也正是你的这些个脾气让我有些惭愧,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很、很、很大一个原、原因……”。他说话开始咬舌直至片刻之后完全是语无伦次。我也醉的不行,我们都瘫软在地,他在西面依靠着山墙,我在东面靠着那张晃悠悠锈迹斑斑的铁床。最后只记得程君说:“老弟,谢谢你,谢谢你温暖了我的心……是你开会时能在经理面前挺身而出为我据理力争,你是知道我是不愿意得罪他们的……你正直、诚实、耿直……”
“程君,你虽然圆滑、老练,性格却懦弱,但我不知为什么还是喜欢你……也许是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过我吧,我很感激你”。
“切——”他摇着头大笑。
我问他:“毕业五年了,你快乐吗?。”
他闭上眼轻轻地摇头。
“你呢?”
“……不知道……或许……”
我此刻已经记不起什么是快乐了?快乐是什么?每天都会微笑的人一定是得到了快乐了吗?我的大脑开始模糊,最后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声:“嗨,生存在阴雨里的心怎么能见到阳光呢……”。
我无力的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远处的高楼大厦,繁华世界灯火辉煌,回头再看看乱哄哄的矮脚桌上清亮透明的高脚杯酒杯——灯正红,酒正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