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可称是五音不全，人家一首声音温软甜腻又夹带风情的歌落到我的舌头上，便成了别扭的鹦鹉学舌，并且毫不精道，简直声音都丑翻了。
因此我一个人坐在KTV的包厢里头，透过那透明的黄色的镜面墙，看到里头自己的影像，格外地忧伤。
晚上便是何天佑的生日，项目有些老土，无非是基本必经之路，吃饭，吃完饭唱K喝酒。因此，为了自己在何天佑的生日上不至于太无聊或者太出丑，我不得不恶补自己的唱歌技艺。
但是临时抱佛脚这种事，是需要天分的，而以我这种“天赋”，即便给我七手八脚，佛脚也不能抱入怀中。
因此，在我听到杨小柔，将一首《万水千山总是情》唱得比原唱还婉转，并且时不时地往何天佑的方向抛去眼神，柔情似水，声色醉人，像是给我淋了一头煮过的醋，又酸，又烫。
所以，在一曲作罢众人惊呼之时，何天佑把话筒递给我，让我也唱一个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高温烫后的白煮虾，有种濒死的惭愧。
“我不会唱……”
“唱一个吧。”何天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还是猛摇头，我不会唱。这时候杨小柔伸手过来要话筒，歌曲滚动到了她的歌，竟是一首《你最珍贵》。然后她羞答答地站起来，将另外一只话筒也要过来，递到何天佑手里。
于是何天佑很快把我给忘了，一首又一首地跟她唱情歌。一首……接着一首。
我几乎都要陷进那红色的软沙发里，冰凉的质地令我觉得十分不适。耳边一切的音乐都像是嗡嗡声，将我变成一个偷窥他们的局外人。
宋灵犀，看看清楚，你把你的悲喜绑在他身上，他却毫不知情。
但是亲爱的何天佑，还是生日快乐吧。
那天何天佑被灌醉了，这就是寿星的待遇。可他竟然还记得要送我和杨小柔回家。当然啦，我是附带的，这点自知之明，我当然有。
他担心杨小柔也在情理之中，想当初，我们俩就是把她从虎口下救出来的。杨小柔符合言情剧的一切标准，漂亮，清纯，并且惨。她之前交往了一个混蛋男朋友，听说是个富二代，一群人在酒吧里喝着酒，那富二代男朋友就把她丢给了自己的几个朋友，然后酒架跑了路了。于是我跟何天佑从酒吧旁边的台球室里一出来，就看到了一个死胖子将微醺的杨小柔往车里拽。
杨小柔边哭边说，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以为拐卖人口呢，拽了一把何天佑，才发觉他比我还先注意到这一幕。
对美女的嗅觉，男生总要比女生灵一些的。
把杨小柔从虎爪下解救出来后，杨小柔便拽着我哭开了。
于是我们闹明白，她是一只小白兔，她男朋友呢，是一只很有钱的大灰狼。
我记得当时何天佑抢了我的台词，将刚刚喝完的可乐瓶子砸到地上，哐当一声地伴奏。
“太欺负人了！”
原本我还是挺同情杨小柔的，可就在那一瞬间，何天佑反常的一身正气溅在了我的心头。
我无法向你们转述那种差别，那种微妙的变化只有朝夕相处才能体味得到。
总之，他今天特别热心，特别正气，特别酷，特别……不混蛋。
于是杨小柔似乎感应到了鼓励，抽抽搭搭地告诉我们，之所以她如此忍辱负重地同这个富二代在一块儿，是因为她还欠他5000块钱。对于她这种贫民来说，5000块像是大山一样压在心头……“你怎么会问他借5000块……不会是打胎吧？”
何天佑拍了下我脑袋：“你这孩子想什么呢，一看就不了解市场啊，5000块可以打好几个孩子了！”
我刻薄的口无遮拦让杨小柔憋红了脸，恼羞着脸说，才不是呢……我弄坏了朋友的LV包包。真的不是故意的……“靠，有个LV了不起啊！”何天佑怒骂一声，然后扭头问我，“丫头，身上有钱不？”
忘记跟你们说一下了，最近何天佑的老爹，最近靠股票发了一笔小财。虽然也不是什么大钱，只够何老爹买一辆二手的汽车，但也足够让我们鸡犬升天了。
眼下忽然让我这个“财务”交出5000块巨款，从此还没过足衣食无忧就开始喝西北风，我真的不大乐意，可是何天佑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直到我不情愿地掏出所有的钱，然后颤颤巍巍地递给杨小柔：“记得还啊……”
“记得还给那个畜生，让他有几个破钱别拽得跟二百五似的！”何天佑抢过话匣，“你一如花似玉的妹子就值5000块吗？你看我们家灵犀，虽然跟如花似的，给5000我还不定卖呢！”
杨小柔就这样感激涕零地抱着巨款，而我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今晚原本预备大吃一顿的计划沦为泡影，何天佑却似乎还不解气，打了个电话给胖罗。
“胖罗，给你爹打个电话，让他堵一辆宝马X6，车牌号是……”
从那天起，杨小柔就开始跟我们混了。对于忽然混进这样一个漂亮又听话的姑娘，大伙儿都很开心。
除了我，我不开心。
我承认这阴暗又狭隘，但别人我真的无所谓，可是何天佑，当你的眼神开始跟着杨小柔转啊转，当你开始跟所有人介绍说，这是我妹妹灵犀，这个也是我妹妹小柔……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回我被人欺负，何天佑带着哭哭啼啼的我杀到人家地盘上打架，最后脑袋被豁了个口，我哭得自责不已，何天佑却一边捂着脑袋上的血窟窿，一边安慰我说，我就这么一妹妹，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哦……可是，你看啊，你会有新的妹妹，甚至，女朋友。
你的身边不会只有我。而那一刹那，我开始害怕，我恐怕要连妹妹名义的唯一，都要丢失了。
这让我无法大度，无法海阔天空。
那天我让胖罗拽住何天佑，跟他反复说着，我会负责把杨小柔送回家。
他支支吾吾地应诺了几句，便伏在胖罗身上，一副要吐却吐不出的难受劲。
杨小柔掏出她的手帕，她真像个古代人，一块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喷上地摊上买的劣质香水，到了她身上竟也是一种素雅的妥帖。
胖罗说，好了好了你俩回去吧，我负责送老大回去。
我拽住杨小柔纤细的胳膊，跟她一起坐上一辆绿色的的士。
那天晚上的星星好亮好大啊，我没有喝酒，杨小柔身上的酒气却叫我也醉了，她忽然抓着我的胳膊问我，灵犀，天佑脑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我问他，他总不肯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哈欠，小时候吧，调皮捣蛋，挨揍的……我撒了谎。因为那个很长的疤，是拜我爹所赐。
老宋现在已经不再过问我跟着何天佑闯祸的事儿了。只是很多次警告我，闯祸可以，别打着他的名头。也别闯出什么大祸来，否则他一定会好好收拾我和何天佑。
他跟何老爹从最初的仇敌已经成了好友，没事就会聚在一块儿喝个小酒，下两盘小棋。
这个中纠葛，还有从很多年前说起。
那时候老宋还是个小混混，何老爹还在地下赌场门口卖香烟。而我和何天佑，还是擦肩而过的小屁孩。我在东街买棒棒糖，他就在西街的巷子里偷他老爹的香烟，然后被呛得咳得跟得了肺痨似的。
然后有一回，我跟老宋大吵了一架，当时10岁出头的我，偷偷拿了他的巨款，就离家出走了。
其中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就是老宋的一张还款凭证，上面的数字有很多个零。
于是已经对我的离家出走司空见惯的老宋，发了疯似的找我，最后在一家小面馆里把我逮到了。当时我正叫了两碗牛肉面，准备喂饱肚子后，再计划下一步。然后我发现我的钱被贼给偷了。我当时给哭惨了，我自己做小偷还没享受一会儿呢，居然被人给偷了。而何天佑当时就在我旁边，他一看我哭得稀里哗啦，就开始帮我分析，刚才有几个人近了我的身。
有一个嫌疑对象，就是惯偷小铁子。
于是他拽着我就往外跑，结果被老宋给逮到了，他凶神恶煞地吼道，你偷的钱呢！
何天佑这才惊觉，原来我也是个小偷啊……可是他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要是把我给交给老宋我会死得很惨。于是他朝我耳朵边轻说，我喊一二三，你就跑！
于是我跑了。何天佑却被逮到，当时不明所以的他够有江湖气，直接帮素昧平生的我顶嘴了。说钱是他偷的，要杀要剐随他们！
可是老宋勒着他的脖子，问他那张收据单去哪了？他却半天回答不上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丢了！
当时老宋也是气急，一巴掌把他拍到边上去了。
就是这么巧，何天佑就跟言情剧里似的撞到了旁边的牛角椅的边儿上，额头的肉被残忍地拉开了，他记得当时眼前一阵红，意识都模糊了。而逃跑的我跑着跑着觉得不太对劲，我的小包裹没带上，里头有我的布娃娃呢，然后我跑回面馆，就看到何天佑摇摇欲坠，老宋皱着眉头看着他倒地，然后叹了口气，糟了。
我上去趴到何天佑的身边，他长得真好看啊。10多岁的时候，长得已经人模人样了，额头上的血就汩汩地冒着，他意识模糊地跟我说，你快跑啊……我呜呜地开始哭，老宋一把把我给掀翻，我险些也撞成何天佑那副惨状，然后老宋指着我说，你快给老子把那东西给搞回来，我送他去医院！
我到很后来才知道那东西是啥，那些亲笔签名的圈圈有什么用。而世界就是那么巧，那个偷我东西的小贼果然是小铁子，而那张凭证被他夹在一叠钱里头向何老爹买烟了。
于是一切峰回路转，只是何天佑额头上的大疤，永远都会提醒着我。
这是我欠他的。
我没打算告诉杨小柔这些，因为这些年，我非但没能还清那个疤之恩，反倒是欠他越来越多了。
他脑袋上曾被豁开一个大口子，那是因为我而跟人家打架得来的。
他的胳膊上有一个疤，是有一回，他替我挡开飞来的一块玻璃渣。
他的腿上的伤，是有一回我们去郊游，我从滑坡上掉下去，他跟着我滑下来而磕破的。
何天佑身上有很多跟我有关的伤，但是，没有一个跟爱情有关。
我只是妹妹，只是妹妹而已。而杨小柔，却显现出他的温柔来，而不仅仅是心疼。
我不是笨蛋呀，我也能看出你们对唱时的温柔默契来，如果不是爱情，又是什么能够让你们在短短几日之内，这样般配？如果不是爱情，又是什么能够让你，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愿意千金一掷，买回她的自尊？
我只是看着，都觉得辛酸不已。
杨小柔忽然将车窗打开，然后问我说，我觉得我不够了解何天佑，我对他的一切都不了解。但是我很喜欢他。你能懂吗？
我懂。但是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而至的忧伤，漫过我的头顶。
我佯装开心地说，喜欢他就表白呀，你们俩多般配啊！
杨小柔却低着头说，可是灵犀，我怕他只当我是妹妹。
一句心酸之言，却点在我们两个人的心上，杨小柔抓住我的手说，灵犀，你了解他，你觉得他会不会喜欢我？
他喜欢你。我告诉她。
于是在那个夜朗星疏的晚上，坐在一辆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的出租车上，杨小柔对我说，你能帮帮我吗？
歌里在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而我为何，却笑得那么悲伤。
我笑着大声回答她，好的呀。
我在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了解何天佑。
比如他讨厌黄色，喜欢黑白。再比如他虽然总是很严肃地搞黑色幽默但其实他的笑点很低。再比如吧，虽然大伙儿都觉得他蛮聪明的，但事实上他总是犯二。他有很多很多缺点，他挑食倔强偏执甚至有时候有点极端。
其实帮杨小柔并不难，精髓就是，把我对何天佑的了解转嫁给她。
具体步骤只需如下。
比如在何天佑的汤里预备撒上香葱。然后杨小柔便会来阻止我，“灵犀，天佑他不吃葱。”然后我会做出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不吃葱啊！
这种行为带来的结果就是何天佑对我嗤之以鼻，然后对杨小柔青眼相对。
“还是小柔了解我。灵犀你个狼心狗肺的啊！”
我便呵呵地干笑着，将自己的掏心掏肺，统统都藏起来。
那天我们吃饭出来，我和杨小柔站在他的两边，一同看到街头的宣传单上，《暗恋桃花源》的巡演马上就会到来。票价不菲。杨小柔和我都站定了，何天佑揽过我俩的肩膀说，过几天我去买三张票，我们一块儿去看！
我侧过头看杨小柔和他的侧脸，在我眼下，觉得无比地契合。
而相比之下，我的暗恋，显得悲催又卑微。
可是那段时间，何老爹刚转了大运，却立马又倒了大霉，他开小货车出门的时候，出了场车祸，股票被套牢，连医药费都险些出不起。他叮嘱着何天佑不许告诉我和老宋，可老宋是谁啊，哪有他不知道的事儿，医药费很快被搞定了。
何天佑当时的钱，除了要维持基本开销外，只够一张票。
因为票实在紧张，一旦错过，一张都买不到了，所以何天佑先买下一张票，纠结万分。
我知道，他在想，在我和小柔之间，如何选择这张票的归属。
当时我蹲在他的旁边，陪他一起等小柔下课。小柔在一间女校念书，学钢琴，可是她哪里买得起钢琴。平日里我们总偷偷摸摸地带她溜进学校的音乐房，后来那里总是落锁，何天佑却总有办法偷出钥匙。
他皱着眉头对我说，我想了半天，觉得票还是得给你！
然后何天佑将票递到我面前。我却怔忪了半天，受宠若惊。
“那个……我觉得还是给小柔吧！”我推辞道，“她一直都说很希望看这个话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