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淡淡地笑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在阳光的脸上勾出一个漂亮的弧。“怕，可是她喜欢这里。”林笑轻轻地比划着手势，她便像一只雏鸟一样依偎到林笑的肩上。
“她是个聋哑人。”林笑很淡然地说着，不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这片白杨林。林子的那头有个聋哑学校，每个周末，我都会陪她一起去看望那里的孩子。”
“呵呵，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簇簇白光闪过，郭国琥珀色的瞳仁猛地缩紧，远处白杨的颜色正在与天糅合。他那么专注地看着。“每当我看见白杨树，我都会想起这个故事。”郭国轻描淡写地说着，腮帮的肌肉拉动着嘴角，脸上出现了一抹不明所以然的表情。“有个女孩叫秀，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由于她的爸爸很爱赌钱，妈妈虽然很会持家，但是，由于爸爸的烂赌，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她的哥哥也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因此，到了结婚的年龄还没有找到对象。秀那时刚刚初中毕业，已经出落得水水灵灵了。家里的情况已经不能再容许她上学了，就辍学回家来帮忙。那时，她的家人正到处托人给她的哥哥说媒。终于有一天，一家的姑娘应许了，但说要到她的家里来看看才能决定。秀和她的家人都很高兴，把家好好布置了一番，等待姑娘家人来看看。那一天，秀的父母把全村的人都叫上了，那天是他们家最热闹的一天。但非常奇怪的是，从那天起，就没有再见秀从家里出来过。
后来，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他们家里传出来，秀要出嫁了，比她哥哥的婚期还要早。原来要嫁的竟是她未来嫂子的哥哥！也就是说，他们两家是换亲！当然，秀是死活不肯，天天在家以泪洗面。可是，如果不这样，人家姑娘也不肯嫁过来。她的爸妈想，女儿是早晚要出嫁的，嫁谁都一样，可儿子娶媳妇是要传承他们家香火的，就不再管秀的感受。他们怕秀跑掉，就把秀一直关在屋子里，说要等到她出嫁。
很多人好奇，总是想看个究竟，每次都会听到秀那很悲惨的哭声。那哭声，时常在村子上空飘荡。终于，还是有人受不了这种声音，去她家劝她的父母。其实，她的母亲早就不忍看女儿这样了，但是她做不了主，说了反而会挨丈夫一顿臭骂。也许她的父亲也受不了那每晚怨恨的哭声吧，决定把秀提前嫁出去。就在他下决定的那晚上，人们听到了比以前更加绝望的哭声。也许全村的人都在为秀感到难过吧。
很意外的是，第二天，有人看到秀从家里出来了。但是，她人已经很憔悴了，红红的眼睛里透出绝望。她的家人带她去买出嫁的新衣服，秀竟然乖乖地顺从了。大家都认为秀一定是想通了，也认命了。外围的人只能为她的遭遇悲哀。自此以后，晚上的哭声也消失了。
很快就到了秀出嫁的那天，大家都跑去看。秀的家里异常得热闹。秀打扮得非常漂亮，但在她的眼睛里却有种说不清的东西……新郎来接新娘，是最热闹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很凄惨的哭声，好像是秀的母亲在哭。当众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开来车子把秀抬到车上了。“秀，喝农药自杀了，赶紧送医院去！”听到这个消息，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可是所有的人又都不愿承认。其实，这并不是很意外的结局。
下午，秀的哥哥把秀从医院带回来了。听他们说，虽然给秀洗了胃，把喝的农药都倒腾了出来，但由于中毒太深，秀还是停止了呼吸。我看到秀那张很漂亮的脸，已经变得蜡黄蜡黄。是秀的父母硬硬得把她逼向了死亡。在场的人都流泪了，婚礼就这样变成了丧礼。
那里有个习俗，没出嫁的姑娘意外死亡是不能隔夜下葬的。也就在那天晚上，秀被装进棺材，走向了坟墓。秀被埋在庄后的小麦地里。当十几个人把棺材放进已经挖好的坑里，刚刚把土填好，却听到棺材里有动静。他们以为那是听错了，死人怎么可能发出声音呢？
“咚、咚、咚……”又有了比上次更明显的声音。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警惕起来，一切变得很寂静。
“咚、咚、咚……”
这次，他们清楚地听到，就是从他们脚底下棺材里发出的声音。这时传来了很清晰的呼叫声。
“啊－－放我出去！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所有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接着，从秀坟地里回来的人，全都变得神经兮兮。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吓得到处乱跑。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才强行把他们送回了家。
他们耳边总有秀的声音在回荡，眼前也总是她那张蜡黄蜡黄的脸。那天晚上，秀的声音在村庄的上空飘了很久很久，直到变成了“呜呜”的哭声。人们在恐惧中，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很多人想去看一个究竟。去的人都很惊慌，但毕竟是白天，他们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发现秀的棺材在外面，但坑里却躺了一个人，是秀的母亲！她已经躺在那里睡着了。但是，所有的人还是不敢相信，是秀的母亲一个人把棺材移到了外面。
秀的母亲已经醒了。她的声音很小，好像在和谁耳语一样。她爬出大坑，就开始对着棺材又打又踢，还用牙去啃。人们都认为秀的母亲疯了。很多人想去拉她，但是没有人可以接近她。她发现自己根本打不开那棺材的时候，便又痛哭起来，在地上跪着求旁边的人救救她的女儿，把棺材打开放出她的女儿。她说，昨天晚上，她的女儿说里面很闷，没有空气，快把她憋死了。她趴在地上绝望地呜咽着！但没有人去动，只是无奈地望着这个可怜的母亲。
后来，秀的爸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过来，然后开始指着秀的棺材骂道：“你这个小祸害精，想死也等到嫁过去再死，净给老子添麻烦……”他顺手拿起铁锹，向秀的棺材砸去，等有人去阻止他的时候，铁锹已经落了下去。棺材瞬时掉下来一个角。此时，众人一下全震惊了。掉下来的木板上，竟满是血迹……棺材最终被打开了……
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秀在棺材里坐着，头发散开着，身上、眼睛、鼻子、嘴及耳朵都沾满了血痕，衣服也被撕破了。那脸的颜色已经变得黑紫黑紫，手指已经露出了骨头，带着血向上弯曲着。更可怕的是那双使劲睁得大大的眼睛，满是怨恨和诅咒……“后来呢？到底是什么原因？”林笑紧张地看着郭国。
太阳漫不经心地洒下了几缕光。郭国手腕上的脉络像往常一样清晰可见。初春暖暖的阳光映照着薄薄的指甲，明晃晃的。用指甲轻轻划着手腕，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前方，旋即又努力地伸长脖子，像是试图要看清白杨林的边缘。“秀死了。就没有后来了。”
“怎么会没有后来？”林笑听完这个故事很激动。他身边的女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着。
“人总是矛盾的。经历时，从不觉得美好的东西，已经在时间的地窖中被慢慢酝酿成带点苦味的美酒。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对人生，对世界失望的时候，当我心中不复存在梦想的时候，我会选择，我会像秀一样，赐给自己一点自欺欺人的安慰。我们总是责怪自己常在有意识中犯下过错，却又不能挽回，于是只能选择放弃与逃避。”郭国淡淡地看着林笑，眼神中没有了刚才的诡异，多了几分淡然。
林笑轻轻地推开女孩，走到郭国面前，“他们都说你怪，看来真的这样。总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也许我只不过是一个爱做梦的人罢了。”
从静止到喧嚣，从繁华到荒芜，都是和他有相关的枝枝蔓蔓。自己也慢慢融入了一道风景之中。
清晨就开始落雨，还夹带着小米粒般的冰粒，并不寒冷，至少郭国没有感觉到。他冷眼蜷缩在角落中，看着季节的潮湿。外面的天空犹如一个记忆之城，这个城市总是跟雨有关，无论在哪个季节，无论心情或喜或悲。
医院的走廊里，坐着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人掐着男人的胳膊任性地发泄，像是一次理所当然的惩处。男人没有生气，笑容溢满了那张羞赧的脸庞。
手术室里，好像接力赛一样，出来一两个，又进去几个。郭国倚靠在墙角，看那扇虚掩的门，走出来的都是疲惫的身影。他不敢去看那些同事的面颊。
郭国最讨厌医院中来苏水的味道，古怪得让人窒息。他的意念中，血腥的气息是过滤不掉的，就像是那些年轻女孩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
排在最前面的女孩，迷离地走出了手术室。她的男人迅速地冲上前去，搀扶着一张憔悴的容颜。
“郭医生，准备一下，该到你的班了。”手术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郭国被命运所牵扯的拉线，又一次要把他拉回自己的舞台。
接过了命运的使唤，他勇敢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郭国用最后的抚摸和那些宝贝道别，他感觉到了小小生命的存在。手里闪亮的刀子，陪伴着他度过了无数个死寂的夜晚。此刻，用手触摸存在于那些女孩体内的生命，郭国感觉到了骨肉相连，心有灵犀。
麻木地躺着，呆滞的眼神，她们也没有余力，无法爱着自己的宝贝直到最后。
傍晚被风雨蹂躏着，触摸在手心的，都是大把大把的汗水。犹豫过后，郭国的神情更加镇定了。
就在那最后告别的一个瞬间，就在紧裹在女孩身体里，化作血液的物质匆然流逝的片刻，郭国手心传来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麻木的啮噬。生死只是一道隔绝的帷幕，一次次看着女孩们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无力地挣脱着宿命的桎梏，郭国感觉到万头攒动的虫子，啃啄着自己单薄心灵的意念，之后，又听见犹如血液般粘稠的海水在潮汐中翻滚的声响。他望了一眼苍白的天花板，几乎晕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