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满溢的禅房内,墨色的画卷边缘是金镶而成的挂椽,素色的画纸上傲然盛开着一株悄然而开的黄梅,虽未闻及花香一旁欲落的彩蝶却昭示着它的芬芳,似皇宫殿门前的廊檐侧,清妍动人的女子依附花儿而舞,嫩粉色的裘衣外披淡黄色的碎花披羅,裙摆随风飘逸着,白色绒扇掩面而遮。
没有华丽的装扮,亦没有金银珠宝的修饰,眉若弯柳,眸若星辰,一双朱唇语笑若嫣然。
一旁的小楷黑字题词为:皎皎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落笔处是题字人的名,姓慕,字溯於。不知是何人,却不知是为何,苏白衣最先想起的便是此深爱此女子之人,若非如此,亦不会为之题词作画。
女子的音容相貌,竟与她这般相似,这也正是苏白衣注视题画的原因,甚像甚像。
“忘尘师父,不知此画为何人,为何会在这禅房内悬挂。”疑惑顿生,还是问出了口,苏白衣想得知这画中与自己判若一人的女子为何人,为何会悬挂在忘尘的禅房之中,日日供奉。
浅酌一蛊青叶茶,递之苏白衣面前,慕溯於的双眸变得极为深邃,眉目间漠然的神情也略起一丝变化,本不该佛尘弟子所有的悲感渐上眉梢。
佛曰: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根。
随苏白衣的视线一同落在墙壁悬挂的画卷上,停留了片刻,慕溯於挪开了注视的双眸。画卷上的女子,让他本已无忘无念无求的心再次泛起丝丝涟漪,双眼氲气朦胧,似是又忆起了已亡人。
方丈那日说的不错,步入佛门不难,难的是爱未断,心未死。
“忘尘师父……?”
“那是我,已故的妻子。”缓缓的,一句话道出口,异常得平静。慕溯於手持着青瓷杯伫足在画卷前,眉宇间已恢复了淡然,苏白衣侧颜看着他,仿佛先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看见他略带伤感的容颜,亦没有瞧见他眉目间本不该有的情愫。
苏白衣只明白一点,那便是忘尘至今仍旧深爱着画中女子,即便遁入空门。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对于慕溯於来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对于妻子的离世,因自己的误解,而导致的生死别离。他又何尝不想这一切都若佛境虚幻般,仅是一场梦靥,梦醒后一切都恢复原样。他依旧是那个风光满面的九王爷慕溯於,他的妻子还是心中所爱之人夏白芷,过着一般人幸福的生活。
片刻下来的静默,苏白衣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语,视线从画卷上与自己般若一人的女子身上转移开来:“人死不能复生,忘尘师父还请节哀顺变,白衣觉得你的妻子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幸福。”
“幸福哪若施主所说那般简单,佛曰求不得放不下,便是爱别离怨长久。我与白芷夫妻三年,心中所念所想全然是她,别无他人,而她却是死于我面前,临别前那眼眸中的怨终究挥之不去。”慕溯於所说句句源自心间,即使如今皈依佛门,断却了尘心,夏白芷离世前的那眼回眸他却终未忘。
“既入空门,便应忘却尘世间的一切苦恼。若做不到,为何还要遁入空门?”苏白衣闻之忘心的话,有些不赞成他的说法,干脆放却了常俗礼节坐在了禅房床榻的蒲垫之上,拿起搁放在木质桌上的青瓷杯捻了三两片清茶叶放进了紫砂壶蛊中,浅斟沸水轻轻摇晃着,倾了两杯茶水,浅酌一口,等待着回答。
这样的苏白衣着实让忘尘大吃一惊,十指紧握口中呢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哪有一个女孩子家全然不顾之形象坐在和尚的禅床之上的,与之前大家闺秀模样截然相反,若换做一周前的忘心断然当做家常便饭来看之,甚至于会与之一同在禅床品茶谈心,可时隔春秋,既入佛门徧循佛理。
不近女色,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苏白衣看着他一本正经嘴里念叨着佛经的认真模样,嘴边竟露出了淡淡的一抹微笑,心里也略过一丝的失落,这般重情重义坚信不移的男子入了佛门,一生诵经念佛着实是……哎,本性所有的作弄之意顿生心头,苏白衣持着青瓷杯竟向着忘心伫足的地方走来,来不及等对方拒绝,青瓷杯已然紧紧擉进忘尘的手心里,肌肤相触碰的瞬间忘尘恍然挪开手,青瓷杯恍然跌落在地,碎成几片。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会躲闪开来,对不起。”话语中几乎满是抱歉之声,苏白衣蹲而下小心翼翼地拾着残碎的青瓷片,方才的她放下大家闺秀本该有的矜持,主动递上青瓷杯想与之共饮,为的只是能够让他与自己诉讼心中之苦,展露本该拥有的笑颜。
其果,却不然。
正念着忘尘的不知好意,苏白衣撇了撇嘴将残碎的青瓷片轻轻包裹在干净的丝绢中,嫩粉色的丝绢上针法完美的绣着一株傲盛着的黄梅,忘尘猛然蹲下身拿过她手中的丝绢仔细的品看着,许久缓缓出声:“这绢帕是施主自己所绣?”
苏白衣拿回自己的绢帕平摊在手中,将残留的碎片捡起包裹在里面,答曰:“这绢帕是我额娘赠予我的,师父既问,想必是喜欢?”
“施主别误会,贫僧只是问上一问。”抬眼落眸间忘尘的眼里掠过一抹失落之色,拂起僧袍衣角半蹲而下,帮着捡起碎片来:“施主请边坐,贫僧来方可。”
闻之,苏白衣并未停下手中捡起的青瓷碎片,仿若并未听见似,无奈忘尘只得轻轻扶起她站起身来,口中默念:“贫僧失礼了,失礼。”
苏白衣靠门而倚,望着木质地板上的男子,侧颜完美,即使是剃光了发丝却也是俊秀男子一位,若他未遁入空门,定会不少大家闺秀名门小姐门以身相许吧。
而住在他心间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目光落在了画卷之上,画上之人与自己般若一面明镜,折射着另一个自己。
“佛曰:所谓的放下,就是去除自己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执著心。忘心师父,你的心既不在这华严寺中,为何还要置身于此欺骗自己。”这一句话并非疑问,而是颇为坚定的自问自答之语,苏白衣接过他手中拾起的碎片放置在八角桌上,小心翼翼地拼着企图想要被重新粘上的青瓷杯再一次碎开在桌面上。
正当忘尘疑惑她这么做的目的时,一句话从苏白衣口中而出,点醒了他:“就若这已破碎的青瓷杯般,杯已碎,无可补之。我虽不知那女子是谁,可人已离去,你既为印觉方丈门下僧人,为何做不到应有的忘却与淡然呢。”
是啊,既已遁入了佛门,又为何总为回忆而动了尘心。
“让施主见笑了,这边请。”仅一秒的时间,忘尘脸上的神色转之为默然的微笑,似是瞬间变了个人般,轻轻坐在禅床铺垫之重新取了青瓷杯浅斟了两杯清茶,一杯缓缓推至暮涵青的面前。
夜已悄然过去,晨熙润雨在窗外淅沥沥的拍打着地面,发出如若清铃般的声响,朝阳的光辉折射进屋,淡淡然。禅房内的烛光依旧在花纸中摇曳,句句佛经在屋内循环诵放着,果其然佛是脱离尘世的,清俗的诵经声听在耳里却有净化心境的作用。
木质八角桌上的青瓷茶岂被挪开至桌角一边,忘尘拂拂僧袍起身走到禅门边将之轻轻拉开,虽是未雨绸缪的天气,蒙蒙亮的半空朝阳依旧高挂着,散发出淡淡的日光,取下垂挂在墙壁上的烛灯吹灭,踱步折回禅房内。
苏白衣此时正在品着最后一口茶香,起身目光瞥见床帏角落旁的琴盏,拂去上面的灰尘,幽然的琴声禅房内响起。
忘尘转过身看向抚琴之人,恍若间似乎望见了初见时的夏白芷翘首抚琴一曲的模样,几近相似的侧颜,眼眸里的苏白衣与之身影重叠加之,分辨不清。如这古琴一曲,泉下空有的《相思曲》与人间尚且吟诵的《秋风词》被苏白衣演绎的完美出奇,融为一曲。
浑厚圆润的音色却显露着淡淡的悲呛,倾听之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便是如此,忘尘不禁将词句吟诵出口,声音低沉,颇为感伤:“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夜未眠,秉烛相谈,却让忘尘明白了心中所念所思所想,亦让他与苏白衣就此结下了日后纠缠不去的缘,所谓知己存四方,奈何无缘相聚。
佛曰: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忘尘伫立在华严寺门口,看着那抹在随行丫鬟的陪同下离开的倩影,心中不由想起了十四字佛言,心中竟有些不舍,手掸上佛珠,紫檀串珠在手指间拨动着。
“方丈请留步,苏白衣告辞了。”双手合十,苏白衣与印觉道了别,没有抬头去看立在寺门口的忘尘,而是提着罗裙渐行渐远。
话预留唇边却始终未说出口,忘尘将手中的佛珠轻轻握紧,转身背对着离开的人,慢慢走近寺庙内。约莫走了十步远,忘尘转过身来,伫足在寺门前,夜雨过后天空放了晴的阳光洒向地面,一切都如初,昨夜的秉烛夜谈似乎让他的心放空了许多,也看开了许多。耳边女子轻灵的那句禅言似乎依旧盘旋在耳边:“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忘尘师父若心中依旧念着你的妻子,那即便是三生三世也不会忘却,记忆虽然可以被抹去,但感觉是不会随之消失的。跟着你的心,便会寻到正确的人。”
想到这里,目光不觉追随女子离去的身影。心里隐隐涌上一句话,那个正确的人……
她不信佛,也并非佛家弟子,对佛理的参透领悟却胜过自己,忘尘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与夏白芷重叠的身影。她们之间的共同之处,除却几近一样的面容,还有一颗对自己敞开的心。
“清若,他有在看我吗?”
“小姐,你问的是谁?印觉方丈可是注视着你离开呢,至于那位忘尘师父,自然是目视着你离开了。”
“清若,他的视线里可有一丝的留念?”“不不,他可曾有话犹豫在唇边,想要对我说?”
“小姐!”清若两步上前紧紧抓住苏白衣的双手,阻止她继续迈向前的脚步,眼神里满是不解:“既然小姐那般在乎,那为何不说开来问清楚?”
拂开清若的手,苏白衣放下提着的罗裙,踌躅片刻从衣袖里取出了一个泛黄的信封交予她,清若的视线落在了被打开的信封中,里面的信物她又怎会不知,跟随了苏白衣二十三年每日总见她随身携带,每每觉得好奇。今日终见,原是块半碎的玉,上面雕刻而砌的“容若”二字清晰可见,若是没有猜错,这便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国子监纳兰公子的玉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我对忘尘师父有意,那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他已遁入空门,一心向佛。只能怨我与他前世未修成果,今世无缘。”苏白衣收回玉佩放回信封中,她明白自己的心,她对于忘尘的情一如纳兰容若对于她一样,不可道破。
“走吧,清若。若有缘,我与他便能再次相遇。”而如今,心若平芷的知音便足矣。
印觉方丈目送着苏白衣与清若离开在华严寺外,欲进寺庙时转身对着一旁念经的忘尘说道:“待会儿来趟我的禅房。”
佛珠停留在之间,忘尘收回了一直默默注视前方路的目光,淡漠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的情感,紧随印觉身后入了寺庙中,红木双扇门被缓缓关上,阻隔了高旻寺外的一切生灵。
也包括了那一份,还未冒出芽尖的爱情。
忘川水畔回首望,天仙羡鸳鸯。这一句话似乎曾经在耳畔想起过,只是一时间无从记起,口中转念着四字佛言试图驱赶走脑海中类似幻觉的玄音,忘尘走进了印觉方丈的禅房内。
幽香淡然的檀香味儿弥漫在禅房内,印觉盘坐在蒲垫之上,手中握着串珠,默念着佛经。
“来了?坐下吧。”眼睛并未睁开,印觉只是凭借着感觉感受到忘尘的气息,待到他缓缓坐下,这才睁开了双眼,也不摆着方丈师父的架子,亲自走下床帏准备起茶水来。
递一杯上前,印觉就着忘尘的身侧座椅而坐,佛珠未离开手指间片刻:“为师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一心向佛?”
一句话愣在原地,忘尘持着青瓷杯的手明显的微微颤抖,印觉的话他懂,定是方才一别自己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一心向佛吗?不能确定,但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既然是选择了的,定是无论如何便要坚持下去的。
“弟子一心向佛,皈依佛门,忘却尘世,立誓成佛。”分明是来到华严寺那一日便立下的誓言,今日重复着,却踌箸了片刻,他的心依旧不在这所寺庙中,本以为自己的心已随着夏白芷的离开而死,却未曾料想夜雨绸缪遇上容貌相似甚至连一举一动,一个小习惯都如此相似的女子,他记得她叫苏白衣。
爱,不能爱。不爱,亦是不能。人非草木之身,他亦是如此,微笑可以掩藏,痛楚可以深埋,唯独感觉不能被抹除,那真实的可怕的感觉渗透着肌肤的每一根神经,无法忘却。
“为师亦希望你能够忘却尘世苦恼立地成佛,然世间一切命已注定,无可改之,无可忘之,无可结之。忘心你可懂为师一番苦心?”印觉将手中的青瓷杯放置桌角边,语重心长。
忘尘并未说些什么,而是将手中的紫檀串珠握得更紧,一颗颗滑过纤细的指尖,嘴里诵念着佛经,印觉看着他,眼里划过一丝的纠结之色,是否当初自己的那个决定是错的。
“那为师也不多说些什么了,为师打坐念经了,你先下去吧。”他似乎还欲说些什么,而印觉却挥了挥手,他只有轻轻带上禅门离开。
幽径边的禅房里悠缓的诵经声蔓延至寺庙长廊,忘尘关上了禅房的红木门,双腿盘膝而坐,手中的佛珠随佛经声附有节奏的滑动着,默念着《大悲咒》。
“萨婆萨婆,摩罗摩罗”一切的一切,忆念忆念。
一如佛经所指引,即使是默念着字字佛理,可心中还是念着昨夜种种,脑海中依稀还残留模糊不清的画面,是记忆么,不像是。是什么呢,无解。
为了驱赶走心间的这一抹念,忘尘将禅房内的佛经声已经开至最大音量,原本该默念诵出的佛经此时此刻亦从嘴里道出,声音虽为适中却明显加快了诵念的速度。不安,没错,是不安。
自昨日偶遇暮涵青后,他原本无念的心再一次泛起了涟漪,还略微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