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总算知道小让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一切都是巧合。那一阵子我和小让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我们在校园里碰到也会打招呼了。有时候我会主动去找他，别人看他对我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很奇怪，连问这人是谁。他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是新认识的朋友啦。”结果别人都一脸鄙视的表情，“切……怎么可能？是女朋友吧？平时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真的交了女朋友倒一本正经啊！”他立刻反驳，转过头来看我，“真的是朋友……我喜欢她她还看不上我呢……你说是吧，彻子。”
我却一脸羞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说实话我是喜欢小让的，哪怕他说过也许喜欢的是男生，但我还是喜欢他。真诚可爱的他，穿着白色衬衣的他，那个会一脸笑容和我讨论漫画剧情的他，以及带我去野外看小麦田的他。无论怎样的他，我都是喜欢着的。但他应该不知道。因为我把这份情感深深埋藏，在他无法察觉的地方滋生。如同一片幽暗的海藻。
我那天看到的是，他和一个外貌英俊的男生走在一起，那男生我见过，是学校篮球队的，个子很高，看人的目光很直接。小让说，一起去看电影吧，最近有很好看的电影上映。结果那男生说，这太无趣了啊，如果你请我吃饭我就去。小让说好啊好啊，那去哪里呢。我亲眼目睹他们两人上了出租车，然后车窗玻璃慢慢关闭，在最后的那一刻我看见，那男生亲吻了他。小让受宠若惊的样子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
只是……好像有什么灰尘掩埋了我的心。
明明你和我说过的，你大概喜欢的是男孩子，但我还是那么伤心。心中掩藏着色彩斑斓的泡沫，在破碎的那一刻还是带来强烈的绝望。我对自己说，“放弃吧。”我听到自己颤栗的声音。我那天没有坐地铁回家，而是沿着那条陌生的道路往家的方向走，直到腿酸得没有任何知觉，然后蹲在街角的一家书店前面，无声无息地哭了。很丢人。
那之后我和小让的见面变得有些尴尬，他站在我教室外面等我，我自然而然地会考虑，那个男生呢，他不用去找那个男生一起玩吗。但这些疑惑我只能放在心里，没办法说出来，一点都没有办法。我和他还是那样，两个人慢吞吞地走进地铁站，他翻开他的书包让我挑选最新的漫画。他似乎变得比以前安静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也许和他白色的衬衣领子有关。
“那天你都看见了吧？”突然他这么问我，头也不抬。
“嗯？”
“就是我和他去吃饭的那天。”
我心里想着原来那天他都看到我了，于是脸上露出笑的表情回答，“是啊……那男生很帅。”
“怎样？是不是很惊讶啊？”
“没有……”
“真的没有？”
“你之前不是和我坦白过了嘛……但我想知道的是，那男生也喜欢你吗？那其他女生岂不是要哭死。”因为帅的男生总归有人喜欢，更何况是打篮球的。
“我觉得……他应该不喜欢我吧。只是单方面的我很喜欢他。”
“那他还亲你？”我的声音比较大，顿时整个车厢的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两个。
然后他靠近我耳朵，说了一句让我觉得很难受的话。
他说，“因为我请客他吃饭，所以他才亲我的……他是正常男生，他喜欢的是女生。”
我本想说何苦呢，何必去进行一场没可能的爱情，但是谁都知道，喜欢这种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很简单又很复杂，它没有道理可循。于是我掩上自己的眼睛，把头慢慢地往后仰，好让原本快要溢出的眼泪倒流回去。小让你应该没有发现吧。
五月的时候，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那个协议达成得有点突兀。小让终究和那男生断绝了关系。那一段时间他异常低迷，在列车上从不主动说话。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呆呆地回头看我一眼。我心里想着也许过阵子他就能恢复了。有一天也是如此，在下车前他却突然拉住我，他说，“我们再去那个地方吧，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了那个地方。那阵子我已经走出了父母离婚的阴霾，所以这一次，反倒变成了我来劝解他。我们一起走在绿色田野中间的小路上……突然回想起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这里的时候，小让看我一脸麻木的表情，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和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逞强。”我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那时的他和平日里不一样，他不怎么高大的身躯在此刻不知怎的就变得异常闪耀，我想象征性地扑到他肩膀处靠一会，哭出一滴眼泪。但是我失算了。
我哭得异常伤心，眼泪没完没了。哭完了我就感觉轻松不少。但他的衬衫变得很潮湿，我有点不好意思。
末了他说，“回家吧……”还没等我点头就又露出笑脸，“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啊？没什么大不了地啦。以后的路还那么长。”
这样的小让既陌生又顺理成章。但是任何强大的人都有失落的时候。
这一次轮到我了。
但是口拙的我什么大道理也说不出来，小让也只是耸耸肩膀，他说，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你就别问我为什么了。
我答应了他。我们都是可怜的人，都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在哪里，但我们又是幸运的人，我们了解彼此，相互搀扶，这样的友情是很难得的。
就在这一天，我们站在麦田里达成了协议。
协议的具体内容是：以后在小让朋友的面前，我就是他女朋友，而反过来在我奶奶外婆以及稀少得可怜的朋友那里，他就是我哥哥。这个协议要到高中毕业才结束。看似很荒唐，却也能给彼此带来不小的帮助。因为小让和那男生结束后，那男生把之前和小让的关系当八卦到处传。“喜欢同性”这样的话题在中学里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所以找到女朋友多少能平息一下，早恋的处分比这个要轻很多。很多老师对“早恋”这种现象视而不见。
而反过来，我确实需要小让这个哥哥。
小让的兄弟们看到他女朋友是我后，立刻嘲笑说，“我就说嘛……以前你还不承认。”我的手被小让紧紧捏着，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因为那只手很热，不断地冒出汗水，还在哆嗦。但是我没办法平息他的紧张。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真正喜欢的人。我以为我自己是个清醒的人，不会去追逐一场没有胜算的爱情，但是……我也成了傻瓜，成了原本自己嗤之以鼻的人。
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高中生涯。我的成绩慢慢恢复到中等水平，所以考了个不好不坏的大学。
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居酒屋喝酒。不得不说，从表面上看来，小让这个男朋友非常体贴，他考虑到女生没法喝酒所以跑去居酒屋这种奢侈的地方，只因为这里有好喝清淡的梅子酒。他还点了一堆稀奇古怪的食物。但是那天酒量很差的我还是喝醉了，虽然小让一直大惊小怪地喊“你不要一口气一杯啊你不行的啦”。
“有什么关系嘛……过了这个暑假你就不属于我了。”我这么说。
“……”他愣了一下。
“你马上就会碰到真正值得你喜欢的男孩子的。”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喝醉你个头啦！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
“什么？”等到他意识过来我大概会说什么的时候，他立刻想要伸手堵住我嘴巴，“不许说！”但我已经说出来了。
“我大概喜欢你啊……怎么办……”四面投射来异样的目光。
“都叫你不要说了！”他狠狠地捏我一把。
“可是……喜欢这种事情是没办法控制的啊。”我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夸张地干呕起来。
“我知道……这种事情我知道……”他一边温柔地拍着我的背一边和我说，“不许再挂念我，知道了吗？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啊……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只是依赖我。”
我死命地摇头，但是这个动作让我瞬间觉得天昏地暗，等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缩在床上问外婆，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
“是你哥哥啊……你吐人家一身，你这个小娘怎么能喝那么醉呢？”外婆朝我埋怨。
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沉默着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没有再打电话过去，哪怕我再想念小让，想和他去那片麦田看看，想和他说话，想看他明明安静却非要装出热情开朗的脸……但是我们说过了的，等到高中毕业，他就不属于我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扑棱棱飞过一群不知名的鸟雀，眼泪终于不可遏制的流下来。
那个暑假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了。然后，我就是个大学生了。
我天真地以为大概过了四年我就能顺利忘记小让，我一定会找到比小让更加优秀的男孩。可是事与愿违，等到大三的时候我交了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有时候我会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小让的样子依旧清清楚楚地印在我脑海里。
那个冬天，我收到了小让的信。是他唯一的一封信。我在宿舍里纠结地走来走去，我不知道小让怎么找到我学校的地址，我是那么想念他，迫切想要知道他最近过得怎样。可是我又怕里面的句子会搅乱我现在不好不容平静下来的生活。我都要马上忘记他开始全新的生活了，他怎么能这样……但最后我还是看了。
然后我笑了。
小让说他交了女朋友，他说他原本不喜欢她，但是她对他太好，所以最后还是在一起了。可是最近他很后悔很纠结，后悔他答应了那个女生的告白，那是在浪费她的青春年华啊……他问我，他要怎么办啊。如果现在能找到小让的话，我一定会对他说，你还是喜欢原来那个男生的对吧……你就是个傻瓜……我也一样。我们都不要再骗自己了好吧。
我还是喜欢着你，不是依赖，是喜欢！你知不知道啊？
为什么呢……明明你喜欢的是男生。
但是小让的信没有写他的地址，所以我没办法写回信给他。这之后我没有再收到他的信。他像是真正地消失了。而我和那男生还是在一起，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却越来越焦躁。在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初夏，我打电话过去说“对不起，我们还是分开吧”。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为什么？”他问，“我们没有任何问题，不是吗？”
“是我的问题……我不值得你喜欢。”
“不要紧，我并不在意。”
“我其实……”
“我都说了不要紧。”
最终我掐断了手机，然后他开始一遍遍地打过来，一开始我还能狠心地掐断，到最后已经躺在床上毫无力气，只是茫然地流着眼泪。我要说些什么呢。我该做些什么呢。为什么还是无法释怀，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青春，迷幻的如同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森林，我好像永远也走不出来了。我想要找到一棵树，可是四面八方都是雷同的影子。
2010年夏天，我离开那个待了四年的城市，前往南方的一个小城市。男朋友终究是放弃了。父母终究是消失了的，再也没出现。生活就是那么残忍，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学会反省。我去那里只是为了小让，我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遇见小让……当初他的信封上有这里的邮戳。这是个风景宜人的潮湿城市。我在那里找了工作，幻想着能在这里碰见他，虽然希望很渺茫。也许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但除此以外我毫无办法。
我最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小让问我，“彻子你最近好不好？要不要看最新的漫画？”他变得好看了一些，反正没以前黑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他抱怨，梦就醒了。半夜的风吹在窗户上有种冰冷的幻觉。
如果能遇见他，我要亲口对他说，“我很喜欢你，真的……谢谢你陪我度过那段岁月。再见，祝你遇见真正喜欢的男孩。”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也不要和小让有任何瓜葛。
这样，我的迷幻青春才能过去吧，我才能开始崭新的生活吧。
小让你说对吗。所以……请你让我快点遇见你好吗。请你亲手结束我那冗长迷幻的青春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