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和云是一块回来的。
他们拎着好几个食品袋，有酒有肉有菜，院里的邻居看着他们，这是并不多见的盛宴。
“爸妈你们来了”。六面带微笑。
六他爸妈看到六和上次回家时很不一样。六带着安全帽，一身蓝色工作服，肩上和安全帽上粘着从施工现场带回的的水泥点和灰尘，他和民工有很大不同，他能设计、画图纸、会预算的，但是此刻的穿着除了那副眼镜，他和民工的没有区别。
“哎呀咋闹这一身土啊，快打扫打扫”。六他妈边说边帮六拍打。
“我在工地呢，没办法，哪都是土”六笑着。
“妈你晕车了吗？”六问。
“咋没晕车呢，这会还迷糊呢，吐得我啊，跟洗胃似的”。
看着六和云，六他妈就从晕车的烦恼中走出来，六他爸站在门外，特别看了看给老伴揉肩的六。
他似乎长大了，长结实了，也懂事了，打一声招呼，那些不愉快的争吵就此和解了。
“咋没找个宽敞的房子，这也太挤了”六他爸问。
“没有，这块离我们的工地近，云上班也不远，再就是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在这附近”
“你上班那咋样啊”
“还行吧，就是压支”
“你们也压支？”六他爸不点不解。
“我们工地小，不咋正规，跟干活的民工一样，三节开支”。
六他爸当然明白，五月节、八月节、春节，这是农民工的发工资形式，怎么自己戴眼镜的上过大学的儿子也和民工一样。
“一个月多少钱啊”
“三千”
“那干活的多少钱”
“大工五六千，小工三四千”
“云呢”
“两千多吧”
“哦”六他爸比较着大学生和农民工的收入，他不明白差距的原因。
六他妈一进院就抱怨起来：“哎呀，这叫啥事，上个厕所还得排队，这可咋好”。
“婶啊，这算快的了，有时候早上排个长队，跟挤火车似的”云说。
“这地住着还没咱家好呢”六他妈说
“越是在这地方住，越是想买房”云还是转到这个话题。
这也是六他爸一直想提及的话题，不过议题的内容大不相同，这个话题，他在来时的路上想个不停，他一直想一直想，即使看到晕车吐得昏天暗地的六他妈，也未曾终止他对这个话题的思考。
（十二）
他想了一百条说服六不买房的理由，每一条都很有把握，但是此刻没有说出来，话到喉咙被一种莫名的感觉顶住了。
六把煤气灶和炒锅搬到院子里来，没有灶台，俯下身，撅起屁股。
六在摘菜、云在洗盘子、六他妈炒菜、六他爸在抽烟，他也在思考，又不知道该思考啥。
“火咋停了呢”云问。
六把煤气灶开关了几次，六他爸也凑过来。
六看着煤气灶无奈的说：“气用光了，忘罐气了”。
“那咋办呢，这菜都吵一半了”云说。
“出去吃吧，罐气的这会不来了，回来在收拾吧，妈在车上吐的也饿了吧”六说。
“收拾完再走，上回新买的一桶油就没了”。云随即收拾东西。
“你小点声”六瞪了云一眼。
一家四口找了好几家，不知道吃什么。“站着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吃饺子吧”六说。
当云拿来菜单点菜的时候，六他妈很坚定的夺过菜单，“什么菜都不要，吃饺子就有菜了”。
六他爸的思绪翻江倒海，此行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但想说的话却一直讲不出口，思来想去竟记不清饺子是什么馅。
到了晚上，老两口还是坚定的拒绝了去旅馆，但这个小家和小床怎么睡呢，最后六找六的同事，云找云的同学。
后来过了好多年，六他爸都能记起那个夜晚。
那夜听到孩子的笑声、哭声，听着听不清楚的外地人的对话声，听到砸门声、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听到电视、手机交织在一起的交响乐。
这些声音与内心奔腾翻滚的心事让六他爸异常烦躁，他索性站起来，一次又一次点烟。
“你还劝六不买房吗”屋里有点冷，六他妈披着衣服问：“我在家就跟你说，六不是要面子才买房，你看看这住的地，坐没地坐、站没地站、睡也睡不好，冬天也没个炕、没暖气，听云说啥东西放外面就丢了”。
“这地方就一层砖，我干建筑那就这样，但我们冬天不住”六他爸说。
这比建筑工地看着要好，但是睡不好，住工地临建的房子，即使外面车水马龙，他们依然打着响当当的呼噜，但他不想让六住这种地方，这里吵、冷、挤、脏。
他可以住工地的临建、可以住帐篷，但六行吗?他能让六受经历那种生活吗？六还是个孩子。
六也算有出息，考上大学，不用再像他一样种地放羊，面朝黄土背朝天。
当别人问起六干啥工作时，六他爸很多次自嘲说，和我一样还是在工地，别人一咧嘴，去工地也不用搬砖、和泥、垒墙吧。
这个时候六他爸不说话，直到村里人替他说话。“六在工地不受累，人家画图纸，不用跟你一样搬砖，人家用笔杆子吃饭”。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恭维和赞赏。都在工地，六显的高人一等。
但此刻，和本村的农民工一样，同一个世界、同一个角落。
“你还劝六不买房吗”六他妈问。
“哎，这咋说啊，这一路上我就想咋劝六，但老住这地方也确实不是个事”六他爸说。“买吧，好几十万，上哪闹去，不买吧，这也真不是个事，哎呀，咋办啊，难呐”。
“云说了，租楼房有暖气、上厕所不用排队，一个月也得七八百块，那样还不如买房还贷款，云说租房子是给别人攒钱，还贷款是给自己攒钱。”六他妈再次环顾她看了好几遍的小屋。
“云说了，在这地方住没法要孩子，也住不开、也睡不好，他俩能对付，孩子也不行啊，在这咋住啊”六他妈在唠叨。
六他爸不说话、只抽烟。
“哎呀你可别抽了，这屋都呛嗓子了”六他妈埋怨。
六他爸用力的掐灭烟头，努力的环顾了小屋一圈，有力的脱去外套躺在床上，像摔倒一样！他做了决定。
（十三）
当云听六他妈说要看看楼房，她挽着六******胳膊似乎更用力、身体也贴的更近。
六他爸没有及时回村，他决定要和六他妈看看房，是的，他内心告诉自己仅此是看看，不知怎地，他在来时的路上想的那些劝说六放弃买房的一百个理由一个也说不出口。
“二手房，位置靠近市中心，上班方便，缺点是平米少，再就是，价格也不便宜”云接着说。“新房虽然说稍微远点，但面积大，格局、物业啊都好很多，价格也差不太多”。
“新旧差多少钱啊”六他爸问。
“我问过，市里二手房，六七千一平，小平米的七八十平，四五十万。我盖的那个小区，新房四千多，一户一百平左右，也是四十多万。”六对房价十分熟悉。
“价儿差不多”。六他爸说。
“叔，我跟您老的意见一致，二手房虽然不用装修，上下班近点，但是总感觉人家住了好多年，再说没便宜多少”。
“就是”六他妈也附和着。
自打六上回从家里甩袖子走人，这一个月没接到电话，六他爸一直空落落的。一个月，仿佛好几年那么长。此刻走在看房的路上，六他爸心里像卸下了一份重担。好几次，他偷偷的瞄上六几眼，他想把上次不愉快的训斥，用眼光在六身上找到些安慰甚至是忘记。
六长大了，不能再像小的时候，调皮了给几巴掌，然后抱起来贴贴脸蛋就不哭了，简单粗暴已经不适合了，尽管在他心中，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六他爸看到六指向远处的正在施工的高层，“爸，那几个高层，是我们公司盖的”几栋楼拔地而起。六他爸抬眼望去，那楼高高向上，像要耸入云端、触及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