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一所小学当老师，每天一早母亲去上班时，就把柯乐乐反锁在家里，不让她出去乱跑。那里也不是她们的家，只是学校提供的一个小小教师宿舍，十几平米的空间，床、厨房、煤气罐、餐桌等等一切都挤在里面。当然，还有一个便盆。厕所是每层楼公用的，母亲不让柯乐乐出门，就扔给她一个小小的铝盆作为便盆，如果她不小心把小便洒在地上了，就少不了一顿打骂。那是柯乐乐最心底的痛，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起过她黑暗的童年。那段黑暗时光好像从两岁多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她去念小学。一整个白天她都被反锁在房间里，一只铅笔一个本子和一些书陪着她，还有总也缠不完的毛线。母亲很早就教会她认字，每天去上班前，母亲都会留下一些任务给她，要她照着书上的字学习练字，至少得完成多少多少页。还有，缠毛线。她穿的衣服都是用母亲穿了多年的旧毛衣重新织的，母亲要她把旧毛衣的线全部抽出来，然后缠成一个球状，这样母亲好重新编织。房间里有扇窗户，她坐在窗户下写字，天色变暗时她就开始缠毛线，这是她记忆里反复做的事情——写字，缠毛线。写字，缠毛线。写字，缠毛线……母亲离开时还会把电源都关掉，怕她乱开灯浪费电费，所以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明亮。每次写字写累了，柯乐乐就仰起脸看着窗户，偶尔飞过的小虫也会让她欢喜半天。她开始尝试着爬上椅子，然后爬上桌子，终于可以把头够出窗户。哇，外面的世界好美！教师宿舍外就是操场，总有很多学生在那儿运动玩耍，柯乐乐喜滋滋地看着他们，好想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她又开始尝试着爬上窗户，坐在窗沿上，两腿伸出窗外摇晃着，嘴里叽里呱啦地自言自语。她还会冲楼下经过的学生大喊“喂”，他们有时也会停下来逗她玩，跟她说上几句话，偶尔还会有人扔糖果给她吃。她贪婪地珍惜着与他们的交谈，这是每天她最快乐的时光。这样的时光没持续多少天，有经过的别的教师看到她坐在窗沿上，赶紧告诉她母亲，母亲赶来时她正在那儿摇晃着双腿自言自语呢，远远看到母亲的身影，她吓得脸色苍白。其实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就是害怕看到母亲，母亲总是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犯错的孩子，永远在犯错，从未做过一件正确的能令母亲满意的事情。她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从窗户跳到桌子上，然后又跳到椅子上，跳得太过惊慌，重心没稳，摇晃着从椅子上摔下来，滚了一圈，还打翻了便盆……那次的教训在两岁多的柯乐乐记忆里留下深重的烙印。母亲回来时没有慰问过一句“你摔伤了没有”之类的关心话语，柯乐乐被母亲用衣架狠狠打了一顿，最后衣架被打断了母亲才罢休。她被罚跪在门外，母亲叫她认错，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看看光。她跪在门口不停说“我错了，我是坏孩子”，一直说了两个多小时，走廊经过的人都看看她，问她发生什么事情，她不被母亲允许说别的话，母亲说她停下忏悔的话就再用一个衣架打她，她怕被打，好痛好痛，全身四处都是青紫的伤，连脸上都肿起来，她不想再挨打。她依旧对着那些人重复着“我错了，我是坏孩子”，她一边说一边哭，大家都劝母亲不要惩罚她了，母亲脸上挂不住面子，终于拉她进屋。从此，母亲每次出门时都会先把窗户死死锁住，紧接着是门“砰”一声合上，剩下她一个人呆在充满屎尿油烟味的房间里，看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一点一点减少，最后变成黑暗。她被淹没在黑暗中……
刚才看到那道电梯门，柯乐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段记忆，尤其是那“砰”一声合上的声音，跟母亲关上门的声音那么相似。
“可乐。”言子夜唤她。
柯乐乐回过神来，冲他僵硬地笑笑。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不太好。”
“呵呵，我好像有幽闭恐惧症耶，刚才在电梯里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很紧张。”
“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担心我是坏人呢。”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柯乐乐小声说。
言子夜起身走到柯乐乐身边，替她脱掉外套，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说：“你刚才沉思的样子让我好担心，在我印象里你一直都是很开心乐观的。”
那只是表像，柯乐乐在心里说。她努力甜甜地笑：“马上有好吃的端上桌我就又恢复开心乐观了。”
“那还不容易。”言子夜揉揉她头发。
柯乐乐真是爱死这个动作，感觉有无限温柔呵护宠爱在里面。
吃法国菜。龙虾，鹅肝，银鳕鱼，牛排，生蚝，土豆泥，芝士浓汤，蔬菜色拉，提拉米苏，香草冰淇淋，雪梨汁，红酒。好丰盛好好吃啊，柯乐乐心里的乌云立即烟消云散，吃得非常欢喜。虽然她还是第一次用刀叉吃东西，那有模有样的姿态看起来还是带点熟练的，她喜欢在书中研究一切有情调的东西，曾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用刀叉吃西餐的情景，她吃得很优雅。
“我第一次吃法国菜，”柯乐乐笑，“你好像每天都带给我新鲜的尝试耶。”
“喜欢吗？”
“嗯。”
“我也很喜欢。”言子夜举起红酒杯。
柯乐乐终于用到了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优雅地举起红酒杯，与言子夜碰杯。清脆的声响，杯中红酒摇曳，像柯乐乐身体里的血液在歌唱，她眼中也映出异亮的红光。
“希望我以后还能带给你很多第一次。”言子夜说。
柯乐乐不知为何脸红了。还没开始喝酒呢，她就先醉了。
她抿了一口红酒，苦涩的味道，好像还有些难以下咽，她又喝了一口，品不出书中所描述的红酒各种层次的滋味。她以前只偶尔几次跟同学聚会时喝过几口啤酒，连啤酒的酒精度她都觉得刺辣。柯乐乐想：我以后会慢慢喜欢上这个味道的。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对岸的江景尽收眼底，一边吃法国菜一边欣赏江景是件非常享受的事情。难怪那么多人追求物质，钱真是个好东西，什么都能办到。柯乐乐憎恨贫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