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用了一个冬天才恢复了体力，恢复后的他身材出奇的瘦，看起来出奇的老，原本壮壮实实农家汉子一副风烛残年的单薄老人的样子，他总是盯着母亲问“你知道我在那紫脸畜生眼睛里看到什么了？”母亲从来不理会他，他便喃喃自语的说“不该看见的东西啊，不该看见的东西啊。”
1983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打春那天刚好是腊月二十七，差三天春节，差四天是我三岁的生日。那是父亲在山上出事的第二年。
我还模糊的记得那天一大早来了好多母亲娘家的客人，他们穿着很正式的衣服，讲着我不大懂的朝鲜语。我母亲是地地道道的朝鲜人，八十年代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偷渡到中国，但是肯定不是因为穷，朝鲜大批次因为穷而偷渡中国是从九十年代开始的。母亲从外表到教养都远远的高出父亲，嫁给父亲纯粹是因为偷渡的时候被困在山上，被路过的父亲救了，她为了报答也因为暂时无处可去，才嫁给父亲。直到现在，我们那里这些来路不明的女人仍然大批的存在着，只要这个女人本分，肯过日子，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容忍着。母亲便是本分，肯过日子的女人，除了冷血以及不爱说话。
母亲娘家的客人带了好多礼物给我，我还记得有绿色的葡萄味的果子露还有成瓶子的麦乳精，这些在当时都是稀罕而体面的东西。娘家人们和母亲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时不时瞟一瞟坐在炕上发呆的父亲。父亲则依旧呆呆的坐着，连眨眼的动作都是慢吞吞的。娘家人里一个瘦高的戴眼镜的被称为大舅的男人坐到父亲跟前，和颜悦色的说“大姐夫，你能跟我们说说那天你在山上的事儿吗？你是咱们金家村的大英雄，我们都想知道你的故事。”父亲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握着大舅的手唾沫横飞的讲述起来。旁边的人津津有味的听着，直到最后，讲到紫脸的眼睛无限放大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变得惊恐异常，胆怯的打量着周围的人。
突然，父亲从炕上站起来，抱起还在炕上摆弄麦乳精瓶子的我飞奔出门，父亲刚刚跑出来，天空一条大大的闪电直直的劈向我们的房子，夸擦一声，房子被劈得成了碎渣。我躲在父亲的怀里哇哇大哭，父亲则淡定的看着被劈碎的房子，一脸的轻松。这些当然不是我的记忆，我那时候只有三岁，断然是记不得这些事情的。这些都是在我梦里不停重复的画面，真实的场景，融进了梦里，不停不停的重播。就像经历过高考的孩子总会重复的做着在考试的梦一样。
那个梦境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梦境，梦里清晰的记录着房子的碎片夹杂着人肢体的碎片漫天飞舞的情景，还有我的母亲，对谁都是冷冰冰，只有对我会释放她所有温情的母亲，也最终长眠在那堆碎片里。我因此格外的憎恨我的父亲，恨他为什么不能顺势拉一把我的母亲，让她连个全尸都没有，让我每次想她想祭拜她都无处可去。
父亲当然不是个好父亲，他的不好不仅仅体现在上述的种种。母亲死后，他怀疑所有人，怀疑身边的任何东西，甚至怀疑少不经事的我。我想他对我是厌恶至极的吧，我的记忆里经常是被他扇嘴巴的场景。他表现得越来越像精神病，总是到处挖到处找，嘴巴里喃喃的说“在哪里呢？到底是在哪里呢？，给我出来，出来。”偶有平静的时候，他就会盯着我皮笑肉不笑的说“初一，你猜我在那畜生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们村里的人认为父亲疯了，我也一样，幸运的是在我五岁那年，隔壁村的奶奶将我抱回了家。隔壁村的奶奶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吴美人，
吴奶奶无儿无女，亦不与旁人多来往，抱我回去那年，吴奶奶已经是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岁的吴奶奶对我异常的好，有一双如我母亲一样的巧手，会做我爱吃的米肠，会腌我喜欢的萝卜片，还会给我做衣裳。可惜的时候吴奶奶在抱我回来之前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记不得之前的许多事，也无法开口讲话了，行动也十分的迟缓。我记不得吴奶奶是怎么把我从那个疯子父亲手里抱回家的，我只记得和吴奶奶在厨房里煮香喷喷的米粥，在稻田里抓蜻蜓，我唱歌给吴奶奶听，吴奶奶颤巍巍的拿起笔来教我写自己的名字--金不二。我依稀记得我的疯子父亲是叫我初一的，大抵是因为吴奶奶不希望我和疯子父亲还有联系，帮我改为金不二。和吴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即便回忆里，也有满是香喷喷的味道。
这种香味，是那种凉水大米特别的香味混杂着泡菜的味道。我跟吴奶奶住在凉水镇的龙虎村，吴奶奶有一块田，田里种的大米特别好吃，就算是剩饭，不用就菜，也有甜甜的米香味儿。我问吴奶奶为啥这米这好吃的，我在二道白河怎么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的？吴奶奶慢悠悠的说：”春天的花秋天的稻穗，咋能不好吃的？”吴奶奶第二次教我写字，便是“春花秋稻”。靠着吴奶奶的卖大米和泡菜，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读完了小学，初中，还有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