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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修·卡斯伯特的惊讶(2)

“啊,我太高兴了。我就知道我们俩会相处得十分好的,想说就能说,没人告诉你孩子应该沉默地躲在看不见的地方真是自在啊。这种话我说了有几百万遍了。人们都讽刺我,因为我说话很不现实,但是要是你有很夸张的想法,不就得用夸张的词来形容吗,对吧?”“嗯,有道理。”马修说。“斯宾塞太太说,我的舌头是悬在半空中的,但实际上,它安稳地固定在一端呢。斯宾塞太太说您那地方叫绿山墙,我全都问过她啦,她说那儿被树围绕着,我就更高兴了,我喜欢树,孤儿院没有什么树,仅有几根细枝在前面,周围有点儿白石灰水,这些小东西看上去都跟孤儿一样,我望见它们就想哭。我对它们说过:‘噢,可怜的小东西!你们会长成一片森林吗?细碎的苔藓和六月钟伏在你们脚下,很近的地方就有溪流,小鸟在枝头鸣叫,能吗?你不能转换自己的位置,我很清楚你的感觉,小树。’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儿抱歉,我已经很眷顾它们了。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我忘记问斯宾塞太太了。”

“嗯,房子下面有。”“住在小溪附近一直以来是我的梦想。我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的,美梦不是时常成真的,是吧?能实现简直太好了。现在我感觉确实是太开心啦,几乎完美了,其实怎么会有十全十美的欢乐呢?那是什么颜色?”

她捏起搭在她瘦小的肩上的一根滑溜溜的辫子,把它送到马修的眼睛前,马修并不专长判断女士们饰物的颜色,但这件事儿倒不会有多少怀疑。

“红的,对吗?”小姑娘放开手,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从她脚趾中发出来的一样,好像吐出了几个世界的悲哀。“红的,是的。”她乖乖地说,“您现在理解为什么我不会有完整的快乐了吧?红头发的人都这样,别的事情我都不会如此介意的,雀斑、绿眼睛、消瘦,我可以猜想并不是这样的。我可以想象自己的肤色如玫瑰花瓣般漂亮,可爱的星星点点的紫罗兰色眼珠,但是我总是没法想象这红头发不见了,我已经很努力地试验过了,我对自己说,现在我的头发是美丽的黑色啦,就像乌鸦的双翅一样黑。但我清楚地知道它不过是简单的红色,这根本就是伤透了我的心,它会是我一辈子的悲伤。我在小说里读到过一个女孩,她好像有种一生的悲哀,不过不是红头发,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如清泉般从她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垂泻下来,啥是雪花石膏额头?我一向都不知道,您知道吗?”

“嗯,不知道。”马修说,他有点儿眼花了,这体会他以前有过一次,是在他张狂的少年时代,在野餐时另一个男孩引诱他坐旋转木马时,他有过这种感觉。

“噢,不管怎么样,一定是好事,由于她绝对漂亮,您有没有想过绝对漂亮的人自己是啥感觉?”

“噢,没有想过。”马修率真地承认了。“我时时想的。要是能随便选择的话,您想做什么样子的人呢?绝对美丽,相当聪明,或者天使般善良?”“嗯,我,不太清楚。”“我也是。我老是不能抉择。反正没多大关系,一样也不太可能。一定我不会像天使同样善良的,斯宾塞太太这么说。噢,卡斯伯特先生,卡斯伯特先生,卡斯伯特先生!”

这话斯宾塞太太从来没说过,并且这孩子也没有从马车上面跌下去,马修更没做什么让人震惊的事儿,他们只不过拐了个弯,到了林阴道。

林阴道,纽布瑞切的人都这么叫,这是一条大概有四五百米长的路,它穿越了一片广阔的苹果树林,这是几年前一个行为奇怪的老农种下的。他们的头上,是像雪花般芬芳的天然篷顶,树枝下满是紫色的、如黎明般的弱光,远远望去,黄昏时分的苍穹如同教堂走廊上大大的圆花窗。

美景震撼得这个孩子安静不语,她靠在马车上,瘦瘦的双臂环抱着放在胸前,抬起脸仰望上方,甚至已经走过之后,他们沿着斜坡驶向纽布瑞切时,她都一动不动,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仍然聚精会神地面对着遥远的西方,那儿,太阳正在落山,她的眼睛凝视着这辉煌的背景中一连串滑过的耀眼的景象。穿过纽布瑞切,热热闹闹的小村落里有狗冲着他们狂吠,男孩子的斥责声,窗口一双双好奇的偷看的眼睛。他们驾着车,仍就是沉默,又走了三英里,这孩子还是没有讲话。她保持着平静,但很显然,这需要和讲话一样充够的精力。

“我猜,你又累又饿了吧?”马修最后大胆地说话了,她这么久的沉默观望只能有一个原因,“不远了,还有一英里。”

从幻想中把她唤醒,发出一声很久的叹息,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充满不解。

“哦,卡斯伯特先生,”她低沉一般地说,“刚才我们路过的地方,白色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哦,你指的是林阴道吧?”马修沉思一会儿之后说,“是美丽的地方。”

“美丽?哦,不,不能用美丽,不能用漂亮,这些词根本就无法形容。应该叫……应该说是奇迹般的,奇迹般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完全不能用想象力来描述的地方了。这儿我真的很满足了。”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它让我觉得有种特殊的疼,很快乐的疼,您这样疼过吗?”

“嗯,我不记得有过了。”“很多时候我都会这样——看见任何非常漂亮的地方的时候,然而这个地方不应该叫林阴道,这样的名字一点内涵也没有。应该叫……让我想想,叫喜悦雪路——这名字拥有想象力吗?我不喜欢哪个人或者什么地方的名字时,老是这样想一个新名字。孤儿院有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贺普兹芭·金肯丝,但我老觉得她叫罗莎莉娅·迪沃。别人叫这个地方林阴道,我就叫它喜悦雪路。真的只剩一英里了吗?我很高兴,但也觉得遗憾,因为这一路太愉快了,开心的事情结束了我都会觉得惋惜。对啊,将来会有比这开心的事情,但是,谁能确定呢?一般来说总不会让你更愉快的,总之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想到回家我也很高兴,您知道,我记事以来就没有过家,只要想到要有个真正的家了,我就能感觉到那种快乐的疼痛。哦,这实在太美了!”

他们驶过了山顶,下面是一汪池塘,它很长,曲曲折折的,模样就像是一条河,一座桥在河流的中部横跨两岸,矮的那头是片琥珀色调的沙地,将桥和上方深蓝色的海湾明显分离,那水像是变幻出多种色彩的光环,最为恰当的描述是番红花色、玫瑰色、虚无的绿色,还有那些还未命名的难以捉摸的色调。桥上方的池塘蜿蜒拐进了边缘的杉树和枫树林,在跳动的树影中留下了暗黑的半透明色。到处都是从岸边探出来的野李子树,仿佛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子,踮着脚尖轻轻走向她自己的倒影。池塘尽头的沼泽地里传来了干净的蛙鸣合唱声,悲凉,又掺着动听。有座灰色的房子偷偷审视四周的斜坡上的白色果园,尽管那儿不算太暗,可是还是有灯光从屋子里沷出来。

“这是巴里池塘。”马修解释说。“噢,我也不喜欢这名字。我想叫它……让我思考思考吧,阳光水湖。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因为我颤抖了,每次我要是偶然察觉了一个特别精确的名字时,我就会抖会。您会这样吗?”

马修在思考,“噢,对,每次我看见那种难看的白色虫子拱进黄瓜地里面就会颤抖,我厌恶看见它们。”

“哦,我可不赞成那是一种颤抖。您难道觉得是吗?虫子和阳光水湖有关系吗?但干吗别人叫它巴里池塘?”

“我想是由于巴里家就住在上面吧,就是那座房子。果园坡是他的农庄的名字,如果是因为他的房子挡着,在这儿就可以望到绿山墙了。我们得过桥,然后绕着大路走,可能有半英里距离。”

“巴里家有小姑娘吗?不是很小的,仿佛与我一般大。”

“有个十一岁上下的,叫戴安娜。”“呀!”她倒吸了口气,“完美可爱的名字!”“嗯,不知道,我感觉有点儿可怕的异教徒的滋味,我宁可要简,或者玛丽这样明智的名字,但戴安娜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位教师在这儿寄宿,是他给她取的名字。”

“我真希望我生出来的那个时刻也有个这样的教师,哎,我们到桥上了,我得使劲地闭上眼睛。我最怕过桥了,我老爱想象正走到桥当中的时候,桥就会折起来,仿佛折叠刀似的把我们夹起来。我要闭眼睛。不过,每次想到就要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就又睁开了,因为,您知道吧,要是桥真折叠,我就得看着它叠起来。哎呀,它能折腾多欢快的轰隆声呀!我喜欢它的轰隆声,活在人间有这么多喜欢的东西多好啊。现在我们过去了。我要回头望望。晚安,亲爱的阳光水湖,我会对我爱的一切东西说晚安的,就像我对人一样,我想它们会喜欢这样的。那水就像在对我笑呢。”

当他们驶到山上时,在拐角处马修说话了:“离家不远了,绿山墙就在……”

“不要告诉我,”她屏住呼吸阻止了他的话,抓住他微抬的胳膊,闭上了眼睛,她看不见他的样子了,“让我猜猜吧,我一定能猜对的。”

她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他们现在在山顶上,太阳沉下去有一会了,但是身旁一切的景致在温柔的余晖中仍就清晰可辨,西面,昏黑的教堂尖顶直对着金盏花色的苍穹,下面是个小小的山谷,上方,沿着极缓上升的长坡则零散分布着折射着暖意的农庄。这孩子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农庄,满眼全是渴望。最后,他们停在了一个远离农庄的地方,它远远地缩在公路后,树林里绽开的鲜花的余光给房子染上了晦暗的白色,它的身后,明亮清新的西南天空下,一颗仿若水晶般的白色星星闪闪发亮,像是希望的灯,指引的灯。

“是它吧,是不是?”她指着它激动地问。马修欢喜地拍拍母马的背,“唉呀,你猜对了!我想斯宾塞太太对你描述过它的样子,因此你才能猜中的。”

“没有。她的确没有。她说就跟别的地方相同。我真的一丁点儿也不晓得它是什么样子。可是我看见它的那个时刻就觉得,它就是家了,仿佛在梦里一样。您知道吗?我胳膊肘上面一定青一块紫一块啦,我今天掐了自己好几次!每隔一小会儿,我就晕得想吐,我真担心它是一场梦啊!我就掐自己,瞧瞧这是不是真的。后来我突然想,直接就把它当做梦吧,我就让自己做梦,梦越长久越好,我就不再掐自己了。但是,它是真的,我们就要到家了!”

惊喜和叹息之后,她再一次陷入了安静,马修却心里乱糟糟,他很高兴是玛莉拉,而不是他要告诉这个无主的漂泊儿童,她盼望的家原本就不是她真正的家。他们穿过林德家,那儿如今已经是一片黑暗了,但是还没有暗到林德太太在窗口这么有利的地势还看不到他们的境况。上了山坡,他们驶入了绿山墙长长的小路,马修开始退缩了,有种他并不理解的力量使他害怕即将被揭露的事实。他想的并不是这个错误给他或者给玛莉拉带来的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绝望。他刚一想到她眼中被燃烧的狂喜就要消失时,他就觉得很不爽快,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谋杀,这种体会很像他不得不宰一头羊,或者一头小牛犊,或者任何一种无辜的小生命一样。

当走入院子的那一刻,天色已经十分黑了,白杨树叶发出如丝绸般的瑟瑟声。

“听呀,那些树在梦里说话呢。”他把她抱下车时,她轻轻地对他说,“他们一定做美梦呢。”

然后,她紧紧地搂着装着她在世间的一切的布包,尾随他走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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