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涅槃（一）
梦霖……活下去。
妈妈的话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了5年，就像是一场幻梦。
陪伴了我整整五年的流亡生涯。
我忘不了母亲离去时那扭曲的面容。
我忘不了那天黑色的天空和红色的大地。
我忘不了亲手烧掉的家。
我忘不了死在上海的兄弟、死在武汉的兄弟、死在广西的兄弟、死在缅甸的兄弟。
归尘、天珩、震灏、子矜……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我爱过的，我恨过的。
我累了，我要回家了。
我们，都该回家了。
1942年5月27日印度蓝加谭梦霖
“唔……”谭梦霖缓缓的睁开眼睛，看着周围和之前见到的景象已经和原先的原始森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看上去是医院的一间单人病房，与其说是一间病房，不如说是一间宾馆的单人套房，整洁的房屋，陈设华丽的家具，以及在左手边的床头柜上就可以看到装饰华丽的花瓶，虽然是青花瓷花纹，上面竟然印着一位身着西方铠甲的骑士，这一点让谭梦霖感到好笑，这样一个不中不西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束兰花，花瓶的下面就是一个日历，日历不断被撕去的日历纸至少让谭梦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掉，而现在已经是5月27日了，距离缅甸的溃败整整过去了两个月。
“我没有死。”
他此刻这么想，在他昏睡的这几天内，似乎他也有这样的意识，总是有人提醒他不要醒来，还告诉他，他似乎是失血过多。
但是，他还是活了下来。
在往左边看的时候，谭梦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一个女孩，鹅蛋脸和白皙的肌肤让她在人群中格外的惹人注目，深栗子色的中长发让她和一般的中国女孩子相比多了些许与众不同。女孩子身穿着一件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军服，并不是属于中国军队。
此时的她双眸紧闭，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上去并没有睡觉，只是……
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一样。
“兰……若溪。”谭梦霖说出了女孩子的名字。
“嗯？”兰若溪睁开了她的眼睛，淡褐色的瞳孔看向了声音的来源——还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谭梦霖。双眸突然涌上一丝欣喜，但是却很快黯淡了下来。
“傻子……你醒了啊……”兰若溪突然把头歪向一边，撇着嘴说道，“这一觉你整整睡了五天，要不是你能保持有一定的意识，我早把你扔到阵亡将士墓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谭梦霖发出了内心的疑惑，看上去应该不是国内，但是这里究竟是哪里他完全不清楚，该不会自己是被兰若溪绑架过来的吧。
“傻子，这里是医院你看不出来吗？印度蓝加，英军的军医院。”兰若溪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向谭梦霖解释了一下目前他们的所在地。
印度……
蓝加……
“也就是说，我们成功的走出了野人山，对吗？”
“这还用问吗，傻子。”
“不……不是啦……只……只是……”谭梦霖一时间语塞，或许是因为兰若溪咄咄逼人的架势，或许是因为他刚刚恢复意识，有一些记忆需要去理顺。”
“谢谢你，若溪。不是你的话……我可能就让那帮日本鬼子……”谭梦霖回想起了濒临死亡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是那个女孩，在十几秒内解决掉了三名日本兵，这才让谭梦霖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回想起那天的经历，谭梦霖此时的双手又一次变得冰凉。
“所以，傻子就是傻子，明明那么怕死，为什么那天还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兰若溪握紧谭梦霖的那只接近冰凉的右手，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才不是怕死呢……”
“你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她逼问
“我没有家人。我爸妈都死在了北平。”他回答。并没有说出自己父亲去当了汉奸这么丢人的事情。
“你死了，你的战友们怎么办。”她继续逼问。
“他们都先我一步离开了……我所在的步兵团全军尽殁了。”
“你死了，你的老相好怎么办。”她逼问，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没有对象……”谭梦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身一人罢了。”
虽然残酷，但是这也是谭梦霖的现实处境。
“那么……”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死变得那么没有意义罢了。”
“说你是傻子，你果然也不聪明啊，我是说，你愿意留在新38师吗？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呢~”
一家人？
一家人？
“我会害死大家的。我啊，可是个非常糟糕的家伙，为了活命，在母亲被杀之后，我没有向杀人凶手复仇，为了活命，我殴打过自己的袍泽弟兄，为了活命，我的一位好兄弟活生生的让鬼子机枪打成了两截……”说着谭梦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仿佛可以看见记忆深处，在终结那一刻所有的人们，妈妈、归尘……他们好像还在告诉谭梦霖一句话：
活下去。
“我绝不可能被饶恕。也不可能有赎罪的机会。5年，我欠了太多的坟，是树在上海的坟，还是立在武汉的坟，或亦是草草设在缅甸的坟。我不知道……”谭梦霖的话没有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捧住了，当他睁开自己的眼睛，发现了兰若溪绽放出安详笑容的面庞。
“你……”谭梦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我是不会死的，大家也是不会死的，所以……我们会保护好你的。谭长官。”
“……”
“嘛~时候也不早了，嗯，傻子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先睡吧。”兰若溪站起身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微笑，“不过，既然醒了，明天早晨，需要早起集合哦~”
“衣服已经给你放在旁边了，明天见。”
谭梦霖望向枕头边放的一副中尉衔以及一个勋章。看起来，自己又成为长官了。而且，有了一枚象征着军人荣耀的勋章。
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
西元1937年7月28日，日本帝国陆军在司令香月清司指挥下向北平地区发动了全面进攻。西元1937年7月31日，平津沦陷。
西元1937年8月13日，日本帝国海军陆战队以虹口区预设阵地为依托，向淞沪铁路天通庵站至横滨路的中国守军开枪挑畔，上海事变爆发。
西元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
西元1937年12月1日，日本大本营下达了《大陆命令第八号》“命令：华中方面军司令官须与海军协同，攻克敌国首都南京。”
西元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同日日军进行了南京大屠杀。
西元1938年2月3日，日军集结24万人，旨在打通津浦铁路线，向徐州发起进攻。
西元1938年5月19日，日军攻陷徐州，徐州会战以失败告终。
西元1938年6月11日，日军集结40万人，向安庆—武汉地区发动进攻，武汉会战爆发。
西元1938年10月10日，日军106师团在南浔线遭遇毁灭性打击，当撤出战场之时，只剩1500人，此役史称“万家岭大捷”
西元1939年11月9日，日军第五师团，台湾混成旅团于北海登陆，发动对广西南部的进攻。西元1939年12月26日，中国军队第三次攻克昆仑关，日军第21旅团遭到毁灭性打击，旅团长中村正雄阵亡，史称昆仑关大捷
西元1942年1月4日，日军第55、第33师团由泰国分别向缅甸南部的土瓦和毛淡棉发动进攻。
西元1942年3月11日，美陆军中将、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奉命入缅指挥中国远征军
第一次缅北战役打响。
西元1942年5月22日，日军以少胜多，击败数倍于己的中英联军，缅甸全境沦陷。
………………
1942年5月27日印度蓝加中国驻印军新编第38师谭梦霖中尉
【明天早晨，需要早起集合哦~】
在昏睡之中，谭梦霖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于是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缕晨曦的阳光射入了他的眼睛。
“已经是……早上了。”谭梦霖支撑着自己从病床上坐起来，看向了在左手边的那套制服。
是一套卡其色的衬衫和裤子，如果谭梦霖没有记错的话，这套衣服似乎是在守机场的时候英国士兵身上穿着的制服。这套衣服是英军为了适应热带环境而设计的热带版作战服。床下放着的是一双英军的短靴。可以说，谭梦霖现在要穿的衣服，已经和中国没有任何关系了。除了，那顶中国版型的山地帽，上面还有着让自己熟悉的青天白日徽。
将一切穿戴整齐后，谭梦霖将自己的少尉领章别在了领子上，然后将那枚宝鼎勋章别在了胸口的第一个口袋的上方，在镜子面前简单的洗漱了之后，又将胡子剃了干净。
此时的他，已经和一支身处异域的中国部队分不开了。
这支部队的名字是——中国驻印军。
“傻子早上好哦~”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热带常服的兰若溪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早……早……”不出谭梦霖所料这家伙果然守在门口。
“傻子，你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吗？现在已经七点半了，你们部队就这么没有时间观念吗？”
“……”
“好了，跟我走吧。”说着兰若溪抓住他的衣袖，开始向医院的外面走去。
“等……等等啊……”谭梦霖几乎任人摆布的被向外面拉去。
就这样，医院里面的人看着一前一后两个军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当医院的大门被打开之后，谭梦霖看到了像是另一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是来自异域的清风，以及耀眼炫目的阳光。
“欢迎来到蓝加。这里是印度的一个小镇，虽然……过去是关意大利战俘的地方。”兰若溪一边当着导游一边带着谭梦霖来到了街道上，这里虽然是一个军事化城镇，但是并没有当年谭梦霖在国内呆过的云南保山那样散兵游勇四处都是，满地都是堆积的尸体和垃圾，中间的道路非常宽广，连中型坦克都能保证两辆一起并排通行，士兵的营地就设在公路两旁，整齐划一，都是用红砖砌的墙，上面是方平瓦的盖顶，整个房子的结构也是木架结构，如果从医院来推断的话，每个房屋的室内应该一律是白色的墙壁。
干净、整洁，这是谭梦霖对这个军事化城镇的第一印象。
这在国内根本没有办法想象。
“从医院往上走500m就是电影院，电影院旁边是酒吧，我们的驻地在医院的下面。”
顺着她的手指的指向确实看到了一个营房，只是……离的似乎非常远。
“那个……我们要走回去吗？”谭梦霖说道，谭梦霖虽然不算矫情，但是……过远的距离再加上还没好透的枪伤，也让他够受的。
“傻子，当然不用啦~我们坐车哦~”
“什……什么……”一阵尘土卷过，两辆属于美军的威斯利吉普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走啦，谭连长上车啦！”那个声音谭梦霖十分的熟悉，抬头一看，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挂着那道长长的刀疤，嘴里叼着一根美国产的香烟。那个人叫何清，是那个在国内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
“傻子，不要想多了，如果不是这两天坐车，我才不会来看你呢。”
“别听我们的兰军士长瞎说，今天我第一次来，前几天她都是走着过来的。”何清露出一副贱兮兮的模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看到兰若溪脸上露出的几乎要杀人的表情，他还是把后面要说的话活生生的咽了回去。
车辆开始发动，后面的吉普也跟着发动了起来，前面坐着两个军人，一男一女，身上穿着和他们不一样的作战服，而且金发碧眼的外表也让他们和这些中国兵不一样。这两个家伙是美军。
两辆吉普一前一后的在一个车道上行驶，何清向谭梦霖讲述了下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从缅甸回来的第二天，你们就回来了，之后你住去了医院，我们得到了如山般的新军装，新武器，然后今天来的这两位是美军的联络官和枪械师。估计很快我们连就成装甲连了吧。”
“然而天上掉下来坦克只会把你砸死。”谭梦霖回嘴打断了何清的幻想，“不过……你们为什么都叫我连长？”
“当然是整编咯，傻子。上面说有国外留学背景的优先，你就连升两级，然后因为你送死的表现，他们给了你一枚勋章。”兰若溪歪着嘴，表现出一种不服气的表情，“要我说，这种傻子能混到连长，迟早我们连要完。”
“我才不是傻子。”
“你就是啦~”
另一辆吉普车从后面超了上来，那辆车上坐的是两个美国大兵，而车后座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两个美国人，女兵是中尉，男兵是一个上士。方向盘操在上士的手上，而他向这边中国人开的车嚷嚷，他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
“五个印度女人，热情似火，我用她们的地址换你的军士长。”上士操着来自得克萨斯州热情似火的口音，他的打扮也像极了牛仔，头上戴着巴拿马帽，腰间虽然有一个枪套，却把M1911手枪插在帆布腰带上。
“心……心领了……”谭梦霖用英语嘀咕道，用这种沉默回绝了上士的绝对意义上的玩笑。
“哟，学会护食了？”何清在一旁补充道。
“才不是！”谭梦霖恶狠狠的回道。
“你们误会了，中国士兵们。这位兰斯上士他舍不得自己的那些印度女人。”兰斯身边的女中尉将自己金色的长发收束到耳边，歪过头去跟谭梦霖他们说道，很好奇的是这位中尉的中文竟然如此好。
“美利坚至高无上，悠哈！回家见，谭连长。”兰斯上士把车的马力开到最大，超车过去。
“我们的联络官，切尔茜中尉，枪械师，兰斯上士，看起来都是好人呢。”兰若溪在一边补充说道，身为上士的她，在谭梦霖不在的时候真的担负起了连队的协调工作。
“总之……我们以后就真是一家人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