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绯听了唐二的话心头微微一动，他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
她抬头看着他，却见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开怀大笑的表情，只听他唐繁那边喊道：“五郎你莫要打了，打死了父亲还要罚你，为这小猴子不值当！”
唐繁这才从唐七的身上下来，拎着他的领口向回走，每走几步还要赏他一个爆栗，把那小郎君疼的嗷嗷叫。
还没到眼前，便听那唐七叫道：“唐五郎你无赖，射箭射不过我，说话也说不过我，就会动粗，啧啧，待我回家，非要到你姨娘那告你一状不可！”
唐繁斜睨了他一眼，抬手一个爆栗，曲绯远远听着都觉得额头一疼。
“你就会打我！你就会打我！”唐七郎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朝着曲绯喊道：“女郎你瞧，我五哥恁的粗暴，你不要喜欢他了。”
“啪。”又一个脑勺。
一旁的唐二郎大约是觉得周围有些人家已经醒了，吵吵闹闹的容易失了体统，便出面圆场道：“你们莫闹了，离吃饭还有些时候，不如我们兄弟比比箭罢。”
大约他是眼下这些唐氏子弟中年纪最长的，也没人反驳，唐七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回头冲唐繁做了个鬼脸。
唐二郎的建议是他们兄弟五人分成两组，却余一人分不开，曲绯瞧着谁也没有退出的意思，便主动提出了自己也来凑个趣。
唐七郎大声说好，而后用手肘戳了戳唐繁道：“这下子若是你们败了，也不是你拖了后腿。”
“啪。”
唐二郎瞧着曲绯愿意凑数，自是同意的，却心下也是有些探究，这般娇滴滴的女郎，竟也会射箭么？
“你会射箭？”怕弓拉伤了手，唐繁见曲绯正在往手上缠布条。
“略懂。”曲绯笑道。
唐繁见她不愿多说，也便住了口，唐家四郎和他二人分到了一组，他拍了拍唐繁的肩，斜睨了曲绯一眼轻声道：“若是你今日连这女郎都比不上的话，七郎非得嚷嚷地全府都知道。”
“那我就打断他的腿。”唐繁道。
说话间唐二郎他们便开始了。
看了一会曲绯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唐七郎为何这般没大没小，唐氏是武将世家，射箭的水平本身就很高，曲绯瞧着他们端弓的样子，肩平臂直，姿势极其漂亮，想来外家功夫是很过关的。
而那七郎，除了姿势漂亮之外，射的却是极准，三箭下来，竟是每一次都几乎命中靶心。
转眼便到了唐繁，每一箭都中了靶，可老远看去那箭离靶心差了老远，曲绯瞧着唐家众人的表情，连小厮都十分平静，看来是习以为常了。
唐繁黑着张脸把弓交给了小厮，站到曲绯身边道：“要不你离靶子近一点？”
唐二郎也道，“是啊，你一个女郎，别用劲太大抻了筋。”说罢旁边的四郎接话道：“女郎无需紧张，我们兄弟之间，输了也无妨的。”
曲绯摇头道无事，找到了地上小厮用朱砂点的一点，站在那点的边上端起了弓。
唐繁站在阴凉处饮水，唐二郎在他身边站定，问道：“这女郎会射箭？”
唐繁道：“她说她略懂。”
唐二郎笑着摇头，道：“你仔细看看，她这架势，可不像略懂。”
唐繁迎着光眯眼看去，曲绯两脚前后分开，身子半侧，十斤的长弓，轻轻巧巧地被她端在手上。
她将外袍的一角拉起来塞在腰带里，长眉入鬓，黑发如墨，秀气的眉眼看了看远处的箭靶，又看了看弓上那一点寒光。
“铮。”
唐繁看着那只箭离开弓弦，孔雀毛的箭尾映着阳光，像一点七彩的琉璃，它闪过他的眼前，带着轻轻的破空之声，稳稳地扎在那红色的点上。
“一个。”
唐繁看着远处的曲绯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笑嘻嘻地说。
接着她向右走到了第二个箭靶，看了看自己同箭靶的距离，向后退了五步。
唐七郎瞧她刚刚射中靶心就有点沉不住气，见她又后退了五步，开口道：“女郎离这么远，一会儿可别没碰着靶箭就着了地了！”
曲绯瞧他酸的有趣，想顶上一句，又怕说多了失了体统，便也不说话，只是朝他笑了笑。
唐二郎瞧着她退了五步，轻轻一笑。
唐繁看着他这笑心下迷惑，他这二哥一向最有主意，便开口问道：“她为何要再退五步，也不怕射不中？”
唐二郎笑道：“你这女郎，一点都不简单啊。”
唐繁不懂，还要再问，唐二郎却示意他不要说，想曲绯的方向努了努嘴。
大约是离的远了点的缘故，曲绯在宽大的曲裾里身影看起来更加的瘦小，可那端弓的手依旧是稳稳的。
起风了，唐繁见她不急射，也没将弓放下，就那么站在风中，眉目清淡，衣袂飘飘，像是画书中看见的仙女一样。
周围没了声音，连三三两两聚起来来说闲话的小厮都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
风停了，她松开了弓弦。
铮。
带着疾风的银光，再一次落在靶心上。
“两个。”
曲绯向唐繁比了两根手指。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话，只想看她接下来想如何。
曲绯到第三个靶子前站定，她来回看了几眼，似乎是在估测距离，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又向后退了五步。
这女郎，竟又退了五步！
唐繁惊呆了。连唐二郎也收起了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专注地看着曲绯接下来的动作。
唐七瞧她这般情状，心下被一种酸涩而气愤的情绪搅拌着。其实他心下了然，二哥三哥四哥早就不用这么轻的弓射这么近的箭了，说是比箭，想来都是漫不经心，专心对他们而言都算是折辱。
五哥不会射箭整个吴郡都知道，唐氏五郎外家功夫第一流，剑术骑术驭术在军中都数得上号，箭术不行不用便是，除了平日被兄弟笑话几句也不算什么麻烦事。
只有他，五岁便摸弓了，吴郡世家的的郎君无事时，文官家的抚琴清谈，武将家的便骑马射箭，唐七郎同人比箭，从小到大未曾败过，今日却不知从哪跳出来个女郎，年纪虽与自己相仿，却有这般臂力这般准头！
想到今日会败在一个女郎手里，唐七郎便觉得心头一苦，一想到回了吴郡，便会被知了情的郎君们嘲笑，便觉得心气难平。他起身向曲绯喝到：“女郎为何又退？”
曲绯正在判断风向，被他这么一喝惊了一下，然而却未回话，只是依着之前的样子朝唐七笑了笑，回身从箭筒中抽了支箭。
唐繁碰了个软钉子，更是气急，他朝曲绯的方向走了几步，大声喝道：“我说话你不曾听到么？”
唐繁瞧着唐七动了气，怕他待会又不知轻重，连忙制止道：“七郎莫要胡闹，过我这边来。”
“你莫要管我。”唐七郎都没有看他，冲着曲绯继续道：“你一女郎，瞧着身量纤纤，怎会有这般臂力将箭射出那远！”
曲绯听罢，才停下手中的事，朝着唐七幽幽道：“郎君可否让一下，待我射完这一轮再同郎君说不迟。”
“哼。”唐七让开了位置，却也没走远，只在离曲绯最近的一棵大树下站了。
唐二郎瞧着自家弟弟平日尽与吴郡那些养在府里的郎君们比箭，胜了几场便飘飘然，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也是存心激一激他，便张口对曲绯说道：“女郎，你可知弓箭兵平日操练时的射程也不过二十丈，女郎退了十步，粗粗算去，怕是也有十三丈，女郎可莫要勉强自己啊！”
曲绯颔首道，“郎君放心。”便在位置上站定，拉开了阵势。
唐七的脸更绿了。
这次站的近了，他才看清，这把自己拉着都有点嫌紧的长弓，那女郎居然拉的像是昨晚的月一般，满满的。
“你。”唐七想说些什么，却恍然间见曲绯朝他扬了扬嘴角，便松开了勾着弓弦的那根手指。
铮。
大约是距离有点远，到了最后那箭因着力气不足速度慢了一点，但并不影响它像之前两次一样，牢牢地钉在红心的位置。
“三个。”
唐繁看着曲绯笑着想他看去，手臂高高举起，竖起了三根葱白样的手指。
太阳升了起来，明媚的阳光笼罩了她的脸，飘散在脸庞的发丝也似乎镀上了一道金边，映着她脸上的笑，清华绝艳。
皎若太阳升朝霞。
阿珩甚美。
“好好好。”唐繁的思绪被阵声音打断，他回头看去，见父亲穿着常服从远处缓缓走过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几兄弟过去给父亲行礼，曲绯也忙走了去，饶是她再无眼色也认出了眼前的人，便是数次在漠北击退图安人的忠义大将军。
曲绯第一次见着真正的武将，便大着胆子多瞧了几眼。这唐玦已逾天命之年，却身板笔挺，一双虎目不怒自威，玄色的常服下，竟有点肃杀的味道。
原来这就是定国安邦却杀人无数的大将军啊，曲绯思忖。想来只有在战场上金戈铁马杀伐决断的将军，才会全无当下崇尚的娇柔美男的样子，只有这英武的气度罢。
曲绯向唐玦心悦诚服地行了一礼。
“郎君箭术不错。”唐玦说道，“不过身子瘦了点，若是再精壮些，定会射出更远。”
话毕却见气氛有点怪，无人应答。唐玦看向眼前的青衣郎君，见他骨骼轻小，露出袖口的那一届手腕纤细无比。
叫他抬了头看去，唐繁哈哈大笑。
“好好好，没想到我唐氏儿郎今日居然败给你个小小女郎！有意思，有点意思！”
曲绯见他并未动怒，松了口气，应和唐玦的笑声般扬了扬嘴角。
唐玦望了望远远地那几个草靶，三支箭都稳稳的戳在靶心。
唐玦心下微动，想到方才看着车队中刚刚转醒的自家女郎，迷迷糊糊只想着问身边的下人何时用饭，便觉得气结，想到自家阿姊未嫁时与他一同和父亲出征，红衣白马，一把长弓教多少图安人胆寒！
唐氏武将世家，每一代都有一两个如男子般征战沙场的女郎在战场中，若有女将冲锋，这对于士气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鼓舞。怎的到了他做家主的这一代，这般的女郎不但没有，竟全是些娇小姐。
再看眼前这女郎，素着一张脸，只为了扮成男儿将眉描重了些，墨发成束，露出了整张面庞，看起来让人神清气爽。袍角随意塞在腰带中，手中还提着那把长弓。
他长叹一口气道：“噫！想我唐玦沙场一生，怎的没得个你这般英气的女郎！”
四下无声，只有不知谁感到惊诧的吸气声。
曲绯听了他这话眼眶泛泪，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去，她强自忍耐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道：“将军谬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