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没别人,于是我们坐一桌,面对面,吃咖喱黄姜米饭。老板边吃边观察我的反应,我点着头:咖喱辣甜又香,香茅和黄姜粉很入味。我不知道这些词用英语或法语怎么说,只好一股脑说,“好”,“不算辣”。老板挺高兴。
晚饭时我再去,店主说有“阿鲁颇哈”。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只好盯着他做:似乎是香料腌过的米饭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端上来吃,觉得米饭很像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做的烩饭,没熟;味道也很妖,说不出是香、臭、辣还是酸,但咬着牙吃顺了之后,意外觉得还挺好吃;猛可间一股酸辣冲了鼻子,一个喷嚏。老板递过一杯水,满脸的小得意之情。
过了两天,我又去吃早饭,老板还是备了“阿鲁颇哈”,外加一种米饼,配两种辣酱——一红一绿,红的辣,绿的是蔬菜腌酱。我吃时很天真,总觉得红酱很辣,绿酱大概还清新,不料入了口才知道:绿酱辣得更冲,火烧火燎半晌,背上发热,太阳穴发紧,咕嘟嘟喝水。老板给自己烤了个蔬菜煎饼,问我要不要。我看那煎饼,香料和蔬菜混在一起,烘得半熟不生,不太敢尝试,只好“您请,您请”。
吃多了之后,彼此熟了,也能开玩笑了。我跟老板说,你们印度人,每次吃饭,除了咖喱肉类,就是各类主食——脆米饼、蔬菜烙饼、米饭、蔬菜炒饭——配各类酱,中国有些店还带印度飞饼呢,也没见你们会这手。该老板神色凝重,说这黄姜米饭,是用自家熬榨的姜汁腌过的米,再用香料炒的;这两份蔬菜烙饼,这份烙时加了AAAA酱和BBBB菜,那份是CCCC酱和DDDD菜(这里用ABCD代称,是因为他说的那些材料,我一样都不懂),很难得的!
我也隔着那墙洞,观察过厨房:墙壁上挂满各类锅盆等不提,有个极大的石头锅,远看像个石头做的洗衣机;老板在里面烤土鸡,鸡香扑鼻;老板也在内炉壁上贴饼子。我没吃,只觉得香味闻上去,有些像馕。
我要出发去马蒂尼前一晚,过来吃饭,顺便跟老板辞行,还是要黄姜米饭。老板正在整理桌子,给每张桌子上换酱料的玻璃瓶;听我说要走了,就睁大一双印度人水汪汪的眼睛,看去有些抑郁。他让助手(一个胖乎乎的印度人)准备咖喱饭,自己把酱料都推过来。
“你平时都不吃这个,今天你吃吃看!”
我挨个试了一小口。第一碟咖喱酱,半固态,嚼一口,像奶酪,咂一下味,辣劲直冲脑门;第二碟酱,刚吃时不辣,但时候略长,就觉得是冷辣:舌头口腔,包括吸气的鼻子,都被小针微刺,耳朵慢慢就热了起来;第三碟酱,咸辣,咸过之后,有鱼的香味;第四碟酱,一点儿都不辣,但像怪味:满嘴里一会儿甜一会儿香一会儿泛起八角一会儿涌起陈皮。最后一碟,老板让我先别急,舀一勺刚端上来的咖喱饭——帮厨的那位忙完了,正摸着大肚子前的围裙微笑——就着最后一碟酱,一起下肚。刚进嘴,我就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眼泪立刻流下来,紧闭着嘴,怕出来,只嫌鼻孔不够大,脑袋上没洞,不能喷气;又过了一会儿,满嘴噼里啪啦地爆炸开香味。我长舒一口气,把嘴张开了,呼哧呼哧喘。老板喜笑颜开,给我递水,问我够不够劲,我说好,好极了。
我吃完饭要走了,老板就从厨房里拿出五个小瓶,盛着那些咖喱酱,让我带走吃。我推辞,老板摇摇手,用印度英语跟我白话了半天,大意是:来这里滑雪的亚洲人已经很少,肯来连着吃他馆子的亚洲人更是少,亚洲人里能吃辣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他们只能吃一些淡而甜的日本式咖喱。
结束这一串夸张的排比后,他接着道:这些酱也很普通,给你吃,这是缘分啊!他用这么句话结尾:“好品味遇见好食物。”(Good taste meets good food.)
那几瓶酱,我一直带回了巴黎,慢慢吃,一直到初春时节才吃完。每次吃时,我都想起这个老板:我从来没问起,他一个印度人,为什么会到阿尔卑斯山的欧洲之巅,在这个连火腿和奶酪都不丰足的地方,执着地卖他的印度咖喱,而且研究他自己的配方呢?印度人会抒情而夸张地说,他们的香料有灵魂,我没去过印度不知道;但在欧洲,感受到一个远离故国的印度人对香料的爱,想起来,真也只能是命运。
鱼头汤和卤鸡爪
做鱼头汤,我爸很是拿手。去菜市场,要一个花鲢鱼头,卖鱼的如果跟你熟,会很慷慨地一刀,连鱼头带大半截鱼脖子肉,一起递来,只收鱼头的钱。回家,鱼头洗过,切开,便起锅热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鱼头下锅,“刺啦”一声大响,水油并作,香味被烫出来;煎着,看好火候,等鱼焦黄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黄酒,加葱段与生姜片,焖住锅,慢慢熬,起锅前不久才放盐,不然汤不白。熬完了,汤色乳白醇浓,伸筷子下锅,仿佛深不见底;舀一勺喝,浓得挂嘴;多喝几口,觉得嘴都黏呢。鱼尾也能入汤,熬完后,鱼尾胶质、鱼头皮、鱼脖子上白肉,半坠半挂,饱绽酥融,好吃;鱼脑滑如豆腐。舀半碗汤在碗里,拌米饭,冬天都能吃得额头见汗。
做卤鸡爪,我爸也很拿手。哪怕没有老卤水,只把鸡爪抹一层生抽,油炸一遍,看鸡爪泛金黄色,便捞起,搁凉,放黄酒里泡着;哪天想起来了,就和盐、花椒、黄酒、腐乳、砂糖一起慢煮,煮完了再蒸一遍,看鸡皮褶皱,仿佛要脱骨滑落了,就能吃:下酒下粥均可,蒸完了鸡爪的汁还能拌米饭,香甜。
他当然还会做其他菜,但唯独这两样,被我外婆赞不绝口。概因我外婆出身贫苦,勤俭持家惯了,是个做红烧鳝鱼,都不舍得扔掉鳝尾巴的铁公鸡。鱼头鸡爪,本来是下脚料,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做;见我爸能这么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我外婆甚为欣慰,觉得找到了抠门的新诀窍。据我妈说,她老人家当年,每次吃饱了鸡爪,就对我妈说:
“我看他不会亏待你的。你看,他对个鸡爪都这么好!”
“他对鸡爪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属鸡吗?”
“真是胡说八道,这都哪里的话啊!”
当然,以上和以下这些故事,非我所能目见,只是耳闻复述罢了。
我亲外公过世时,留下我外婆,外带我妈(时年四岁)和我舅舅(时年一岁)。我外婆会吵架,会打牌,会缝褂子,会编蒲扇子,会种花,会养鸡鸭鹅猫狗,但是一个寡妇,养不活女儿和儿子,只好嫁了我后外公——当然,我也管他叫外公。
我外公先前也结过婚,打前房带来个女儿,公主一般。炖鸡汤,公主吃鸡腿,我妈和舅舅吃鸡脖子和爪子。熬鱼汤,公主吃鱼肉,我妈和舅舅啃鱼头鱼尾。馒头,公主吃肉包子,我妈和舅舅吃白面花卷,蘸点儿腐乳。我妈把鸡脖子上丝缕的肉、鸡爪的掌筋、抹匀了腐乳的花卷给舅舅吃,叹一口气。外婆看了,抹抹眼角,没话说。隔三岔五,偷偷摊个面饼,给我妈和舅舅吃——还得留心,别让外公发现少了面粉和砂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