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之前从来不曾知晓道何为天子之震怒，自周王东迁洛邑，周王室衰落，当年郑庄公竟敢箭射天子。且姮不过一小女子耳，亦是难得机缘以见天子之面。然，今日得见诸侯之震怒，方知何谓上位者之威严矣。
小小年纪本该无忧无虑，然自归陈宫这些时日，却生生被迫得心生此等见解出来，姮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悟。难怪当初师傅闲时曾有言，当今天下诸国战乱纷争不休，诸侯国内亦是不得安宁，今日里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更有甚者以下犯上，杀父弑兄等事层出不穷。所为的，也不过便是上位者那滔天之权势，无尽之尊荣。
泮宫一事影响甚深，亦是姮所始料未及。
贵女姝被责令今后不许再踏入后宫半步，据传闻其父公子完也因此为陈公所厌恶，并有责罚，因其罪教女不严。若非公子完乃陈厉公之子，陈宗族中人，素来又于太子御寇交好，怕是上卿之位难保矣。而自那日往后，直至日后姮出离陈国，再也未曾得以见姝一面，也不知晓事后其到底如何；女公子姌被陈公禁闭于内室之中，且剥夺女公子之称号，直到后来及笄才又重新恢复，此乃后事，且不便提及；而其中太子御寇怕是最为悲情之人，自从泮宫事后，陈公便逐渐对其疏远，再不复之前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反而是父子堤防，戒备重重。如若说真有谁人从这件事之中受利，并非是姮，而是非公子款莫属矣。公子款之生母身份低微，故而虽得陈公所爱，却难以居于高位，成日里只得屈居于他人之下，连累其子公子款亦不为国中人看好。而如今，众人对公子款则是交口称赞，称其仁义公正，是非分明，聪慧好学，总之乃是后来者居上，一跃变成陈公最为宠爱之公子矣。
然，究竟陈公乃是更宠爱公子款多些，抑或看重太子御寇者多，此事于姮说来并无甚差别。公子款素来对其亲近，如今于宫廷之中又对其多有照拂，可谓除去母亲、叔父之外，这偌大陈国后宫之中惟一之慰籍。
时过多年，姮垂垂老矣之时，依旧能清晰记得当年往事。那一日，姮终于自泮宫而归，拜见母亲于正殿，且将当日泮宫中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讲述予母亲。母亲沉默了许久，方才抬手缓缓轻抚姮头顶发丝，声音低沉而舒缓，道：“阿姮，今日汝方才可谓陈国之女公子矣！”
那时姮年龄尚幼，不知母亲为何有此一说，心中困惑：叔父岂非早已册封其为陈国之女公子哉？怎地今日母亲却说自己可谓陈国之女公子矣？
姮不明白，想要出口相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抑或当初自己其实早已开口，只是忘记……若干年后，姮惊闻母亲薨逝，追忆往事，方才真正明了当年母亲话中之含义，也也方知晓当年母亲之含辛茹苦，诸多无奈、不易。
八年光阴转瞬即逝，初回陈时姮不过还是个总角女童，转眼之间便已是身量渐高，变为将近及笄之少女。
这一日姮方从泮宫归来，众寺人早已将晡食所用之器皿摆放妥当，浆水也已经盛好。母亲见其归来自是欢喜，乃道：“吾儿可是饥饿，现下便可进食。”遂连忙吩咐寺人侍奉姮洗手。
姮满腹狐疑的跟于寺人身后，只觉得今日母亲似乎与往日相比有所不同。具体不同于何处，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晶莹剔透之水珠恍如世间最通透之珠玉，玲珑剔透，闪烁七彩之光芒，伴随寺人动作，从铸有繁琐花纹之兽形匜曲管处缓缓流淌而出，形成一道溪流，流淌于自己手掌之上，随后破碎成几道，叮咚作响滴落于盘中……
莫名的姮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早已经适应了这般之生活，也早已经适应了为他人所服侍。遥想年幼时，曾行走于山涧之间，饿了便从怀中掏出干硬之糗粮充饥，渴了便掬一把山间之清泉，那里还会想道先要将双手洗净？如今，当初那般已是距离自己太过遥远，以至于有些时候，自己甚至会恍然觉得那不过是一场迷梦，模糊到自己也不敢确认是否曾真正发生。除去……
洗净了手，姮遂上前，与母亲一道端坐于席上。寺人屈腰奉上盛有粟菽之簋，以及盛满褐色调酱之豆，且将匕置于俎上，另有一硎菜羹摆放于一旁。姮看了有些吃惊，还不及相问，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全然明了。
只见两身形健壮之寺人一左一右抬一小鼎缓缓步入殿上，顿时香气扑鼻，肉香四溢。引得姮两眼一亮，当即垂涎三尺。
庄公夫人见其一付馋相，觉得好笑，乃对其道：“今日汝叔父蒐田归来，收获颇厚，正午更是赏赐了一黄羊腿肉。为娘已经命膳夫烹了肉炙，便知晓汝会喜欢。”
姮听闻喜道：“叔父今日归来？此次蒐田叔父耗时久矣。”也不待母亲回答，双眼早已经死死盯于那口泛起袅袅白气之鼎上。
此时，寺人也已经是将肉炙置于了俎上，细细的切了。有寺人持青铜筷为庄公夫人及姮布菜。姮此时已经是馋得不成，笑嘻嘻道了句：“母亲，阿姮便不客气了！”言罢忙以匕挹取了放入口中，顿时满口香醇，只觉得肉汁丰厚，肥而不腻，啧啧赞美不已。
庄公夫人见姮如此，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又略有些惆怅，劝道：“慢些慢些，又无人与汝作抢。此物充沛，吾女何以这般心急？”
姮抬起头，忙将口中食物嚼了两口咽下，笑眯眯看向自己母亲，撒娇道：“母亲，阿姮好久才得以食此珍馐，自是喜欢。再者言，此等美味之物若是小口食之反倒令其蒙羞，也太过无趣。只有这般大口进食，方能品味肉中之香甜矣。”
庄公夫人笑骂其道：“就汝能说会道！不过汝这般用食毕竟有碍观瞻。往日里汝年幼，又加之幼年时候受过太多苦楚，母亲自然不会对汝太过苛求。不过现下吾儿已经长大，绝非当年稚子可比，及笄之后便要嫁人，若母亲还是对汝多加放纵，并非是疼汝，反而是害了吾儿，也令先人蒙羞矣！”
姮闻言心中豁然一颤，及笄以后便要嫁人，此一事并非今日母亲方才提及，在此之前母亲早已经是说过许久。只能姮一再回避，直到今日心下猛然有感，怕是再也难以避讳。姮也知晓回避并非良策，可不回避又能怎样，欢天喜地等待去嫁一素未谋面之的男子哉？从此之后便以那个男子为天，任凭其掌控自己全部之命运？！如果不得不有那样一个男子，普天之下，姮惟希望那一人乃是……
姮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自己深衣交领，手心之下硬梆梆的一物硌得姮手心生疼。此物乃是这多年来一直深藏于其内心之中最为隐秘之往事，从来也不曾，更不会与他人分享。即便那个人乃是自己最为敬重之母亲。
毕竟，终其一生怕是再无缘与那人相见了吧。
姮强忍住内心升起之凄凉，强迫自己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故作欢快道：“母亲，今日肉炙烹得尤其鲜美，似乎是于往日里大有不同，可是添加了何香料否？”
庄公夫人闻言而笑，戏谑其道：“我家阿姮果真贪食，都已经是做得纯熟，还是被汝尝了出来！我怕汝觉得羊肉腥膻，便命膳夫添加了些许之梅浆腌制。还有上次汝叔父所赏赐之鲜椒，据闻乃是巴蜀之地出产。原本也不知道此物可用来做甚，此次便索性捡出了几颗一同添加了进去，未曾料得味道竟是这般之出众。”
姮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先前吃时只觉得肉味鲜美，并未吃出一般羊肉特有之膻气，本以为是因为郊野猎物之故，原来竟是此缘故！心下欢喜，忙开口建议道：“如此，那日后可再往肉食中便添加此物进去，岂不是甚好！”
庄公夫人被其逗得笑了出声，道：“汝以为那物能有多少？南边之物能流传进中原本就稀少，便是汝叔父那里也未必能有多少。哪里还能源源不断，食过几次用尽了也就罢了。”
“原来竟是这样。”姮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几分不舍，随后头猛一抬道，“如此，母亲与阿姮今日更是应该食之尽欢，切不可草草了事。下次再食得如此之美味，不知道要再等到何年何月！”
言罢伸手取过铜筷，夹起了一大柱至母亲俎上，自己则持匕勺了得满满，塞入口中，细细咀嚼。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美味不可言表。
庄公夫人见其大口吃得香甜，也不好再说甚么，索性由了其去。自己则持匕舀起一勺，想了想也学了姮之模样大口吃下，顿时觉得满口醇香，果然比之小口小口进食美味了许多。
食罢，又有寺人端笾而上。姮打开查看，竟是一颗颗早已经洗净浸透之枣子，暗红色果皮上闪烁着水润光泽，甫一见就令人觉得口舌生津。遂捡起一颗放入嘴中，轻轻一咬，枣子应声而裂，满口香甜，将之前所吃之油腻化解去了不少。
食罢，晡食才可以算作完结。
庄公夫人从身后服侍的世妇手中接过巾帕，擦拭完毕，才缓缓道：“阿姮，从明日起汝便不要去泮宫了。”
姮当即一怔，满脸疑惑，惊愕道：“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