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重于其他山。作为州牧府前那场战斗的亲历者，赵三郎多多少少都有些感触。没能偷师到坛城也罢，没能帮到那个白衣人什么也罢，这样那样的杂念，最后竟然只是汇集成一句“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可之后的事态又不免让赵三郎觉得很是不真实。
帝国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在州牧府惊天惨案后，爆发了令人咋舌的效率。腊月二十四，便有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携带着十几架车马浩浩荡荡进了并州城。中午时分，晋阳城洞开的城门里便涌进了无数人，整整一天满街都是满脸喜庆回到故居的晋阳城居民。甚至当晚，赵三郎的房东还专门找他喝了两杯酒，说了好些劫后余生的高兴话。
新州牧府是原先的漕运衙门，腊月二十五便贴出了告示。通报全城，只要是在小年那天房屋受损的百姓凭着房契，便能领到好大一笔抚恤银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晋阳城处处是过年的暖意。
常家拿回了西山马场，韩家重新吞了漕运生意，即便是白家养的狗，孔家家主据说新近也得了朝廷的犒赏银子。
整个晋阳城处处张灯结彩，人人满面春风，家家新桃换旧符，户户庆贺年年有余。
好像只有赵三郎自己没有体会到年味。好像腊月二十三，玉石甬道上铿锵赴死的男人从没有来过这世上。
只是赵三郎的那些落寞与愤慨很快便被冲散的一干二净。
兵部给了赵三郎与楚灵儿大大一份嘉奖，甚至远在帝都的年舒尧都亲自来信，很是勉励了一番。
因为帮忙寻回漕粮，赵三郎有幸被允许参观州军军营。披着崭新袍子，带着硕大小红花，赵三郎不安的站在校武台上，看着台下整齐划一的士兵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是应景，便是符合了严肃活泼，团结上进的口号。
没有人提起并州白家，甚至那座被毁去七七八八的旧州牧府至今都无人前去收拾。同样没有人来计较那夜赵三郎为什么会尾随白羽进入白府，更没有人追究赵三郎在州牧府中杀死二十来号军人的责任。
好像那夜火星落，那对父与子已经成了雷池。
无人敢越一步。
赵三郎自然也不能，尽管他很想去街上敲锣打鼓，好好讲讲并州腊月里的那些破事，好让天下人知晓那个悲慨而死的男人。可最终他无力的发现，自己好像只能不去想这些事，不去想那个人。
春风化白雪，当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决心毁去一大片野草。即便那些野草足够茁壮，甚至已经蔚然成林，可还是会被烧成黑炭，连根都不剩。
这是权力的味道。赵三郎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味道的恶心与强大。
当多年后赵三郎回忆起十六岁的春节，绞尽脑汁也只能用两个字形容。
平静，简单两个字，寥寥几笔，便可写下。
那之后的赵三郎和楚灵儿回到了先前租的屋子。赵三郎掸尘扫院，置办年货，静静的等着年三十，静静和楚灵儿嘻笑打闹。
仿佛，赵三郎也在欢庆佳节，希冀来年仍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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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雪沙楼上下也就那么多人，一年到头能瞧见那三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的，也只有赵三郎这么个亲传弟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搁在那些普通门派里，能替帮派长老们做些事，那还不是顶天大的荣誉了？
可要赵三郎说说这十年的雪沙楼生活，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倒出苦水，恐怕又是一部悲惨故事。长老怎么了，日月星三阁司命怎么了，除了逼着赵三郎没日没夜的和雪潮较劲，除了时不时的拿赵三郎这么个可爱小子开开玩笑，哪里有半分师傅架子。今天大师傅衣服脏了，明天高老头的酒壶找不到了，后天剑痴老头的剑有灰尘了，吃喝拉撒哪样都得赵三郎尽心招呼着。
尤其年关难熬。
天可怜见，赵三郎这般积极用功，努力上进的好好少年，每每到了过年，总是会被那个喜欢说教的大师傅劈头盖脸的教训。这般没头没脑的教训，总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到年三十结束。这几天的大师傅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要求，总会有这般那般的说法，什么二十三祭灶神，二十五接玉皇，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三郎呐。祭灶神，得放好酒呀。与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事马虎不得。那高老头藏的那瓶状元红呢，他自己舍不得也就罢了，你替他藏什么私？”
“三郎呐。瞧瞧你这院子扫的，这墙角里，怎地还有双袜子。咦，这袜子怎么如此眼熟？”
“三郎呐。蒸馍时白面掺些杂面也就算了，怎么打的年糕也不放些糖。”
这样那样的抱怨声持续了十年，赵三郎除了学会了剪纸打糕蒸馍，学会了做饭酿酒写桃符，唯一还有的便是那怎么也磨不去的耳茧。
可突然有一天，扫完了院子，洗完了衣裳，枕头下压了些铜钱，做了满满一桌子年夜饭，摆碗筷时才发现，原来上桌吃饭的早已经不是那三个老头。
赵三郎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
烦归烦，少年天性使然，自然怎么都会有些郁闷。可十年过来了，赵三郎如何不知道，那壶状元红是高老头最贵的一壶酒，如何不知道那只总会出现在墙角的袜子是大师傅弯腰时，故意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如何不知道雪沙楼里哪里有什么白糖，在锦东那是比银子还要稀罕的呀。
即便三个老头的衣服补丁盖着补丁，可哪一年的年三十，赵三郎穿不上一身熨帖合身的新衣。赵三郎清晰记得，每年穿衣的那个时候，三个老头总是会竖着拇指，笑呵呵夸赞一声，好个俊俏后生。
今年三十，年夜饭里，可还有那尾三十粒葱花的清蒸鱼？屋前那副桃符，可还是写着，“嘉长春，庆有余”？
赵三郎看着桌上那尾清蒸鱼，想着昨日托驿馆寄回锦东的一大笔银子，开怀笑了。
爆竹声声起，辞旧岁。雪沙楼，今年有余。
…
…
开元三十年腊月三十。
一顿年夜饭，在楚灵儿的赞叹声和一鼓作气消灭了三条清蒸鱼两碗米饭后圆满结束。
饭后，赵三郎提着好几壶酒，拉着楚灵儿便上了屋顶，看着架势竟是要不醉不休的节奏。
少男少女，坐在檐上，晃荡着双腿，说不出的青春盎然。
楚灵儿轻轻将夜风吹乱的鬓角拂到耳后，扬起精致脸庞认真问道，“三郎，你哪里学到的这般手艺？告诉我，我也好去拜师学艺，我师傅就不爱喝我做的汤，总是说撒盐没个轻重。”
听闻楚灵儿谈起汤，赵三郎像是想死什么恐怖事情，差点被酒呛到，得意洋洋道，“你那汤哪里是撒盐不知轻重，分明是连汤都算不上。一碗皮蛋瘦肉粥，硬生生被你做成黑米咸盐粥。你三哥我是自学成才，懂不？还用拜师学艺，灵儿，麻烦你说话前动动脑子，哪里有厨子敢收我这般天才？”
赵三郎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自顾自眉飞色舞道，“灵儿啊。你要拜师还要找别人？一位御厨级别的师傅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以咱俩这交情，拜师礼我不能收。但于情于理，师傅得叫一声吧。要不你现在叫几声，来听听。”
赵三郎自顾自说的唾沫横飞，没注意到身边女子的脸色。很快赵三郎就感觉耳朵根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赵三郎猛然惊醒，求饶道，“灵儿，好灵儿，哎呦。我的楚大小姐呦。轻点，轻点。我叫你师傅成不成？松手松手。”
楚灵儿满脸得意，松手后摸了摸赵三郎的黑发，笑道，“来，乖徒儿，叫声师傅。”
赵三郎揉着耳朵，一脸龇牙咧嘴，看着满脸坏笑的楚灵儿，不由泛起无力感。叫与不叫，这是个问题。打不过，骂不过，还不能拼命。叫了，一辈子得矮一头。不叫，这皮肉之苦，何苦来哉。
嘴欠不是病，是辈分和皮肉之苦的艰难抉择啊。
楚灵儿噗嗤笑道，“不为难你了。不过师傅不用喊，可每天孝敬师傅的饭菜可不得少啊。”
劫后余生的赵三郎，很是庆幸的想着，天天吃我做的菜？哥日后若是，开家酒楼，明码标价的来，以你楚灵儿不输东宫太子的身家，我赵三郎还怕没钱花？
原来嘴欠还能让赵三郎我天天有余，赵三郎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耳朵也灵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