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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缸客外传(1)

大凡值得树碑立传的人,都非平常人,他们或是英雄,或是枭雄,或是文豪,或是富豪,或是明星,或是政客……又或者是特立独行的人,如济公,如阿Q……

丁敏,吾友也。他本来绝无资格入传的,窝窝囊囊地活了大半辈子,连阿Q也不如。其实,阿Q并不简单,单凭以下两点,阿Q就值得大书特书,作传记之,以昭示后人:第一,他发明“精神胜利法”,与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法”,同样了不起;第二,他临上断头台时从容自若,蔑视死亡的大无畏精神,与那些慷慨就义的英雄相比,毫不逊色。就凭这两点,引得大文豪鲁迅为他作了《阿Q正传》,成为不朽。

丁敏,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介香港草民尔。非但他无资格入传,我这支秃笔也无资格替人写传。然则,何故明知不可为而又为之呢?余以为,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其一生虽平庸,但亦有“闪光”的一瞬,而将此一瞬记录下来,也并非毫不足观的。

丁敏最近忽然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但无疑是他有生以来最辉煌、最得意的一页。故不惮鲁钝,爰笔记而传之。

丁敏,其貌不扬,其才不敏,四十好几,光棍一条。

他在一家经济周刊当编辑,用“金缸客”为笔名,谈股评股。他的笔名前被冠以“股评家”的头衔。他心知肚明,当初半路出家,误人此行,“股评家”者,只是浪得虚名,全属报社为招徕读者的噱头。

股市,被人称为“金鱼缸”。金缸客的专栏,专教小股民怎样在金鱼缸里凫游喋沫、偷饵扑食、炒股投机之术。但自1974年股市大崩溃后,小股民谈股色变。此后十多年,“金鱼缸”死水微澜,恒生指数在一千几百点至二千点之间上上落落,炒风不炽,金缸客的专栏,当然也就乏人问津。加上他所服务的那家周刊,半死不活,挂氧气瓶度日,一年里总有几个月粮期不准。丁敏家无隔夜粮,三餐等米下锅。因此,月尾倘若报社老板出现在编辑部,堆起一脸笑容,抱拳作揖,连声“包涵”,丁敏就暗暗叫苦。说实在的,他的收入,连菜市场卖葱蒜的阿婶也不如哩!

但不管怎么说,他属白领阶层,每天出门都必须梳洗一番,头发油光,西服笔挺,皮鞋锃亮。外表看来,一派斯文、潇洒,可内心,丁敏有苦自知。一遇到粮期不准,丁敏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房东的嘴脸。那一天,他总是在外面泡个够,估计房东已经梦游太虚了,才偷偷溜回去。

但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在他蹑手蹑脚开启房门时,房东仿佛接通感应器,鼾声突然中止,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面前,风风凉凉地说:“丁先生,今天出粮了吧,你不会又对我说,银包丢了、朋友借去了、或者赌马输光了?”“唔……不会,不会,明朝再交好吗?”丁敏说着就要往房里钻。房东来个白鹤亮翅之姿,伸手撑住门框,剪起小腿,悠悠晃着:“交到我手上,好过陪你睡,你夜里一迷糊,说不定叫耗子给叼走了。”丁敏见不求情过不了关了,便压低嗓子央求道:“宽容宽容,过几天一定交给你。”

“你一做夜猫子,我就知道你又要姓‘赖’了,亏你衬衫领还白白雪雪,挺挺刮刮,连个租也交不起,真是!”房东大声数落着。丁敏怕其他房客听见,又急又窘,再三赔不是。

丁敏被羞辱得脸皮红一阵,白一阵。房东结结实实讥讽了丁敏一通,这才打着哈欠,趿着拖鞋,踢踢沓沓地回房去了。

丁敏入房,换了睡衣,往床上一歪,就开始“数蛤蟆”,这是他的自我催眠术,他在心里默念: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蛤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三只蛤蟆……扑通扑通跳下水。数到十,再倒回数,他反反复复念了几遍。怪!今晚催眠术失灵了,脑细胞活跃得很,无法入睡。他又试了几次,蛤蟆反而把瞌睡虫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抬腕看了一下表,漆黑中表针闪着荧荧绿光,已是凌晨二时半。

丁敏扭亮了床头灯,索性坐了起来,让胡思乱想的野马,在脑颅里横冲直闯。午夜梦回,回首平生,丁敏真想痛哭一场。

他本是世家子弟,父亲是茶庄老板。他家开的这爿茶庄,是祖传产业,百年老字号的“留香园”茶庄,还兼营两间茶楼,在港九各地设有七个分销店,素来执同业牛耳。“留香园”不仅在本埠赫赫有名,而且在东南亚享有盛誉。

丁敏是丁家的单丁独苗,早年丧母,丁父未再续弦,视他如珠如宝自不消说。高中毕业后,丁敏就被送到美国深造,进入一贵族子弟学校。

不料,丁敏才到彼邦一年,家里突然发生变故,父亲中风,一病不起。

丁敏被迫辍学,返港侍奉老父。怎奈药石罔效,名医束手,老父在病榻上缠绵半年,一命归阴。丁敏继承遗产,成为“留香园”老板。时为1973年。

那一年,能源危机出现,引致全球性物价上涨,外资大量涌入香港股市,恒生指数从年初涨起,两个月内涨了一倍,由869点,暴涨至1774点,股票热席卷全港,人们为股票疯狂。各行各业,每个阶层,上及名流绅商,下及贩夫走卒,都高唱“股票股票我爱你”。白领、蓝领的薪水,教会、寺庙的善款,都向股市投怀送抱。

“还摆什么地摊,到‘金鱼缸’耗个把钟头,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赚回来了。”

一时间,街头摊贩数目大减,工厂工友纷纷炒老板鱿鱼,家庭主妇“有米懒煮”,都往“金鱼缸”施展“炒”功去也。阿公阿婆不懂股票为何物,听人说买股票可以发大财,棺材本也挖出来凑上一份了。

行情天天看涨,一千点过关斩将后,行情一飞冲天,“噗”一声涨上千点。太阳底下,没有比炒股票更易获取暴利的途径。发大财的机会,岂容错过。丁敏当机立断,将“留香园”全部结束,挟巨资进军“金鱼缸”,全力以赴投入搏杀。

涨涨涨!众股民热切期待二千点的来临,但一七七四点竟然是顶点,行情自此急转直下,指数一路暴泻,到1974年12月10日仅得一百五十点。各种股票,跌至面目全非,经常只有挂出而无挂进,往日人头涌涌、水泄不通的交易所里,如今水静河飞、门可罗雀。股票股票,往日一票难求,忽地变成一张废纸;发财发财原来只是一场纸上富贵。

金鱼缸终归是金鱼缸,小鱼给大鱼生吞活剥。犹太财团英国财团,这些外资“过江龙”在香港股市狠狠刮了一笔,然后饱食远飏,说声“不玩了”,拍拍屁股走了。可怜香江股民,倾家荡产,有人跳楼自杀,有人精神崩溃,神经病院宣告人满为患……

丁敏全副身家,连渣都没得剩,满手的股票,都成了糊墙纸。他几次想自杀,跑到海边,在悬崖上呆坐到日落,回来了,他怕喂鲨鱼。爬上窗口,从十几层高往下望,又缩回来,他怕摔痛。吞药,他想到十二指肠,被一寸寸咬烂的情形,把药丸丢进了垃圾桶。开石油气罐自杀,一闻到那股臭大蒜的气味,感到头晕恶心,立即扑上去,关了开关。唉!

自杀实在是勇者的行为,他叹了口气,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死不成,就要为活下去筹谋。丁敏想,如今自己是囊空如洗,学无专长,唯独肚子里还有几滴墨水,只有找一份“文”饭吃。正好见报上有则经济周刊征人的启事,便发信应征,几天后获录用通知。见工那一天,总编辑分配他搞股票问题,还兼:写一个《股市秘闻》的专栏。真是哪壶漏偏提哪壶,丁敏嗫嗫嚅嚅地推辞,希望换个别的栏目。总编说:“丁先生,我们只有这个空缺哩。”言下之意,你若不干,就请另谋高就。没法子,丁敏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刚栽在金鱼缸里,溺得半死,又要吃金鱼缸这碗饭,丁敏啼笑皆非。也罢,报社给他安了个笔名叫“金缸客”,他就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后来者,在金鱼缸里观鱼搏杀之时,小心缸里的狂风恶浪。

丁敏虽然谈股论股,但自己却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金盆洗手,从不沾股。

胡思乱想了一宿,灌了大半壶的白开水,丁敏忽觉尿胀,急往洗手间撒了一泡夜溲。回房,一看腕表,已是凌晨五点,瞌睡虫偏发起侵袭,丁敏不敢再躺下,怕睡过头,只得倚坐假寐,眼皮死命往下垂,脑袋则如鸡啄米。迷迷糊糊之际,忽闻一女声,尖如利锥,直刺耳鼓,丁敏猝然惊醒,睡意全消。丁敏一听,不用说,嘈吵者必是住头房的徐凤。

“呸,呸!哪个衰人,屙了一泡臭尿也不冲厕。”

糟糕,丁敏心想刚才那泡尿出了岔,偏又被这八婆撞个正着,丁敏小心翼翼移正身姿,生怕磕着碰着,弄出声响。那个女人,屁大的事,也会搅个鸡犬不宁。知道是他干的好事,那就少不了被戳口笃面,骂个狗血喷头。

徐凤已经站到大厅上来了,她继续嚷:“谁屙的,死出来冲干净!”

屋里人都醒了,竖起了耳朵,但没人作声,只徐凤一人在唱独脚戏:“不是猫尿狗尿,就该有人认呀!”停了一阵,依然静悄悄,徐凤扯高了嗓门,大发雌威,弹出连串“三字经”,警告道:“再做缩头乌龟,本小姐让尿憋出病来,就跟他没完!”

这最后通牒似的警告生效了,屋子里一阵响动,全屋人都出来了,参观过那泡尿后,齐集大厅,发出同仇敌忾谴责之声,并纷纷表明自己的清白。

房东说:“真是衰人,都这么干,我这房子还是人住的!”

房东太太附和:“是呀,太没公德心了。”

房客亚彩婶说:“我夜里从不爬起来。”

在场的人逐一表态之后,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尾房。丁敏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现形。他像被众人目光编织的无形绳索捆绑着,拽出房门,押往厕所去,耷着头,急步穿过厅堂,入了洗手间,一拉水箱掣,哗哗一阵水响,冲走了那泡闯祸的尿。

又扰攘了一阵,“尿的风波”好不容易才平息。丁敏真不明白,这班人究竟什么心态。芝麻绿豆的事,也要闹到掀屋揭瓦,吃饱撑着?怨只怨自己落魄如斯,以至不得不混迹其间。真是,龙困浅滩遭虾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时常受房东的气,不消提了,谁叫自己欠租呢?但是徐凤、亚彩婶凭什么也给他气受,她们算什么东西?

丁敏刚搬来时,徐凤对他显得异样热情,但没多久,热度就冷却了。

有一天,他听到房东太太跟徐凤在房里闲聊。

房东太太说:“徐小姐,我看你不要再拖了,将就些把那事办了。”

“我不是不急,可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徐凤叹了口气。

“那位刚搬来的房客,不是现成的?铺盖摞一块不就得了。”

“你说那个姓丁的?”徐凤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呀,人又老,钱又无。”

“看他蛮斯文的。”

“斯文顶屁用,他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我搓几圈麻将。”

你听听这话,劳不劳气?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听人家说,她十三四岁就离家出走,后来下海当捞女,成为艳帜高张的“舞后”,过着灯红酒绿、穿金戴银的日子。但如今人老珠黄,“色相”的本钱渐失,生活从灿烂归平淡。幸亏后来几年懂得想,多少积攒了一点,晚年还有“谷种”可吃。近年,眼见谷种露了箩底,心慌了,急于找一个“米饭班主”。但是高不成低不就,七挑八拣,至今没个主儿。丁敏觉得好笑,这样的人还嫌弃他,都四十了,“女人四十烂茶渣”,还没有自知之明,吊高来卖?丁敏想,自己虽不敢夸是“男人四十一枝花”,但毕竟还是个“童男”,保有“金刚不破”之身。啐!那婆娘,臭美!

亚彩婶也是个可怜复可笑的人。她是个钟点女佣,包了三家的清洁杂务。她在及笄那年,就“梳起”,终生不嫁,注定做老姑婆。这可怜的客家妹,今年已经65岁,已是祖母级的人马了。她孤独无依地走着漫长的人生之路。可是就连亚彩婶这号人,也居然跟他过不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一次,丁敏病倒了,高烧发到41℃,躺在床上哼唧。亚彩婶收工回来,瞧见了,连呼“阴功”。她主动替丁敏端茶递水,又到药房买了退烧药,还熬了鱼片猪肝粥给丁敏吃,这样侍候了丁敏三天,直到丁敏病愈。

丁敏自幼丧母,失去母爱,亚彩婶的悉心照料,令他大为感动,尝到母爱的温馨,他激动地握着亚彩婶的手,真想叫她一声“阿妈!”

不料,他拉起亚彩婶的手,刚在她手背上轻抚几下,亚彩婶就惊得两眼发直,像被烧红的铁块灼痛,连忙甩脱,抽回双手,捂着脸,奔回房去,呜呜地哭起来。

丁敏不知出了什么事:愕然地呆坐在那里。

亚彩婶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房东太太和徐凤都跑进去问长问短。

亚彩婶起初不肯讲,只是一味哭,经不起房东太太和徐凤再三催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亚彩婶抽抽嗒嗒地说:“他,他,摸,摸我……”

“摸哪里?”房东太太和徐凤很紧张,异口同声地问。

亚彩婶不答话,越发哭得伤心。

“摸这里?”房东太太指着脸颊。亚彩婶摇头。

“摸这里?”徐凤指指自己的乳房。

亚彩婶摇头,边号啕:“他,他摸我……”

“摸哪里还不一样?”徐凤放弃查证,开始声讨:“真是色狼,这么大年纪的,也不放过!”

“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衣冠禽兽!”房东太太义愤填膺。

丁敏这才知道自己表错情,老姑婆又惜身如玉,错把感激当求爱。

错、错、错,错到一块,有口莫辩。

这件事,本来要闹得很大,房东太太和徐凤主张报警,告丁敏“非礼”,亚彩婶怕粪桶越搅越臭,张扬出去,毁她一世清誉,硬是不肯。徐凤又提出将他驱逐出去。房东两公婆开过闭门会议后,决定不下“逐客令”。原因是,丁敏那个房间又暗又不通风,很难租出去。他们靠收租吃饭,不好捱义气闹着玩。这么一来,只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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