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水的活虽然不累，但是一刻也不能离开人，每天围着大水壶转，白天黑夜面对着水房子里两样东西：冒热气的开水壶和那铺小炕。刚开始还觉得挺新鲜，干的有模有样，也很勤快。但是日子一长，铁蛋有点受不了这简单而又不断重复的烧水送水的活，更令他不能忍受的是一刻也不能离开这间狭窄而潮湿的小屋，从早晨睁开眼睛，一直忙到半夜闭上眼睛，睡到那铺小炕上。铁蛋感到太寂寞太烦人，一颗年轻燥动的心，想到外面逛逛街的时间都没有，接触的人更叫他烦闷，变了态的大烟鬼，或者是到这里找水喝的“野鸡”和窑子娘们。
天天如此，夜夜依然。古语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为什么择邻呢？她想找一个颜色好的邻居，让儿子以邻为榜样，影响儿子的言行。然而，这也不是铁律，君不见还有出污泥而不染之说吗。铁蛋呆的这条街，叫窑子胡同，那颜色可谓丰富多彩，让铁蛋头晕目眩。走出小水房，跨出大院门，这条窄窄的小胡同，就是个花花世界，灯红酒绿，酒池肉林，杯觥交错推杯换盏，春楼管弦，浪歌飘洒，对铁蛋诱惑力如同铁触到吸铁石，那股吸引力是巨大的、不可抗拒的。
若是一个老头子也就罢了，不会在意外边是什么世界，只关注手中的铜板。铁蛋是什么岁数，是已长出枝条绿叶的小树，是春天拱出地面的小草，是长出犄角的小牛，青春萌动的力量，撞击他的肺腑，冲击他的血液。
这种诱惑还不那么具体，那么巨大，那么强烈。可是，如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铁蛋面前，那就不一样了。这不是，说着说着，水房的门就被轻轻的推开了一条缝，一股香气袭过来，浓烈而刺激，立即让人觉得心慌意乱，想入非非，随着香风吹过飘来一句轻柔的、娇滴滴的请求声：
“小哥哥，我能进来喝点水吗？”
门缝又推大一点，飘进来一位小姐，铁蛋抬头瞧，是鸳鸯楼的窑子娘们，叫水桃。他经常来这讨水喝，二人早就认识，铁蛋说：
“水桃，鸳鸯楼不是摘牌子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呢？”
水桃说：“牌子是摘了，生意比原来还多。我告诉你吧，来的都是日本人，跨洋刀的官可多啦。灌够酒，醉醺醺的，嘴里一股难闻的臭味，抱住就不撒手，不停地摸屁股，掐我的匝匝，又啃又咬，没完没了的折腾，让人受不了。男人都是馋猫，见了腥味就来劲啦。”
换了别的主儿，或有三方四妾的爷们，也许引不起他们的兴趣，惹不出什么风花雪月、风流韵事来。可是，此刻的铁蛋，已被香风吹晕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和往日不一样，水桃的话像春天的风，轻柔，湿润，暖融融的，但却吹皱了他平静的心境，也吹开了他的情窦。那颗狂跳的心，不停地悠荡起来。此刻，他周身发热，脸烧得滚烫滚烫的，心燥动不安起来，直勾勾地瞧着水桃那桃花一样的脸蛋，脑子一片混乱。
前一些日子，铁蛋也被水桃这股香气吹过几次，他挺住了。这一次水桃用了一点功夫，香风吹得劲大了，铁蛋没有挺住，饿狼扑食一般，把水桃按倒在炕上……任凭大水壶冒着白蒙蒙的热气，烧开的水溢了出来，淌了一地，也顾不得了，让它尽情的流吧。吃了第一口，尝到了女人的滋味，能板住不吃第二口、第三口……继续吃下去吗？从那天以后，隔三差五，水桃便深更半夜来水房讨水喝。水，鸳鸯楼能没有吗？水桃为什么这几天来的这么勤呢？铁蛋并不在意。水桃不来，他的心反而像猫抓的一样，坐卧不宁，夜夜盼着水桃的出现。
守着大烟馆，天天看着抽大烟的人，来来往往，闻着这些人吐出来的残烟剩雾。铁蛋觉得稀奇，这些人图个啥呢？有钱不吃肉不喝酒，钻到这间黑屋里，躺在炕上吱吱的往肚里吸烟。吸完后含在嘴里慢慢吐出来，闭着眼睛，享受着，看那样子可舒服了。他不明白，不就是一口烟吗，究竟享用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其中的妙处。不过吐出来的那股烟，闻起来也怪香的。
他看到过犯了大烟瘾的人，进来的时候，哈欠连天，鼻涕眼泪往下淌，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样子，十分可怜。只要抽上一口，只一口，闭一会眼睛，马上就来精神头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真想吸一口，大烟里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弄成这样？
他求水桃给他弄一个大烟泡。
大烟泡虽然很小，但特别贵，铁蛋拿出一个月的工钱，也买不到一粒。不过水桃可真有本事，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从谁的手里弄出一个烟泡来。烟泡，有玉米粒那么大，黑不溜秋的，还有点油光，铁蛋用舌头舔舔，不是好味，水桃笑起来，说道：
“你这个傻狍子，大烟泡不是吃的，是抽的。去，找老板借个烟枪来。”
铁蛋去了，被老板训斥一顿。他回来把这个小黑球包好，放在被下面。他没有借到烟枪，只好等，终于有了机会。这天老板不在，包间里进来一个客人，也是烟馆的常客，人称九爷，是个有钱的主儿。铁蛋偷偷进去，忙前忙后的侍候着。九爷走后，他便匆匆忙忙照九爷的样子，把烟泡塞进烟枪里，对着大烟灯吸了一口。吧嗒吧嗒嘴，不是什么好滋味，呛得他咳嗽起来，接着又吸了第二口、第三口……
一切都晚了，铁蛋有瘾了，把挣到的一点点月钱都花在水桃身上了，不仅没钱补贴家用，他的兜也是空空的。
犯了烟瘾，身上像有千万条虫子爬来爬去，难受极了，鼻涕一把眼泪两行，哈欠一个接一个，连死的心都有。可是，哪有钱买烟泡呀，没办法，厚着脸皮跪在九爷面前，叩头作揖，求他把吐出的烟照他脸上喷一口，暂时缓解一点点痛苦。
铁蛋没心思没精力烧水壶了，经常出错惹出麻烦。烟馆主事的拿他也没办法，便把铁蛋的情况报告给了鲁致中，要辞退他。鲁致中碍于张翻译官的面子，把这事往后推了推，暂时搁下了，没告诉别人，也没辞退铁蛋。
烟瘾挺不住了，铁蛋找到九生，说他的身体不自在，借点钱找先生瞧瞧病，九生二话没说，拿出几张金融卷给他。常言道，解一饥不能解百饱，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呀。这一点点钱那能够抽大烟的，又到处借钱，到处碰壁。最后，找到水桃。
这次水桃没有娇滴滴的声音，也没有勾引男人的那股浪劲。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
“呦，从古到今没听说过，嫖客找窑子娘们借钱的，倒贴身子还倒贴银子，图啥呀？便宜都让你们老爷们占了。小鬼想要阎王爷得命，异想天开呀。你呀，连个傻狍子都不如，是个傻**。”
遭到一顿奚落和臭骂，铁蛋恨得牙根直，真想一刀宰了她。可是，又没有那个胆。
铁蛋犯了烟瘾，难受极了，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奈，想到了偷。偷谁家呢？大烟馆有钱，但管的极严，没机会下手。陈家粉坊有钱，不知放哪儿，没法找。最后，想到了章家，放钱的地方总有人，钱匣子是上锁的，又不能到处找值钱的东西，咋办呢？天无绝人之路哇，冷不丁，他眼前出现了鸣笛那匹枣红马，值钱！马棚没人管，容易下手。
对章家下手，偷鸣笛的马，他有些犹豫了，太不是人干的事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况且，章家和他们家是什么关系？那是生死之交哇！怎么下得了手呢？还有脸见章家的人吗？想到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是，烟瘾上来实在叫人受不了，上吊的心都有，等不了啦，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干吧，以后挣了钱再加倍报答鸣笛。
后半夜，铁蛋潜进章家。
他对章家的一切太熟悉了，比拿自己家的东西还方便，没费一柱香的工夫，便得手了。枣红马也熟悉他，乖乖的被他牵出了院子，直奔马市。
这匹马长的膘肥体壮，浑身枣红色的毛，没有一点杂色，闪闪发亮，油汪汪的招人喜爱，很快就被马贩子相中了。铁蛋急于出手，价格便宜，一拍即合，很快成交。
铁蛋拿钱后，没等把钱收好，就向烟管跑去。
鲁致中当了巡察队副队长，就想混出个样来，不能给父母丢脸，这个官虽然不大，但是光耀门楣的夙愿也能实现，也让他的主子日本人看看，他是个有能耐的人。所以，不能分神，不能懈怠，把大烟馆和窑子的生意交给了两个可靠的人，自己一心想干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所以，对巡查队副队长这个差事非常上心，特别勤奋，几乎天天上街巡察。
巧的是，这天巡察累了，鲁致中领几个队员，在西门警察分所歇脚喝茶，闲着无事天南地北的扯大澜。这时候，陈家人来报案，说章家的马丢了。鲁致中觉得奇怪，章家丢马陈家报案，这是怎么回事？原来，章家马丢了，本不想惊动任何人，可是吓坏陈家粉坊老板，怕小偷去他们家偷东西，便来到西门分所替章家报告了。
丢了一匹马，这年头就不是个事，连人命都如同草芥，马算什么，记录下来就算破案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勾起了鲁致中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他的那匹良驹宝马。那是鲁老爷花了不少银子买了一百多匹马，送给东北军，他才弄个骑兵连长当。他的这匹枣红马，是从这一百多匹马中选出来的，全身枣红，连一根杂色毛都没有。高大健壮，有神气，不比关公关老爷的枣红马差，在连队陪伴了他二年多的时间。
战马是骑兵的朋友、伴侣、兄弟，是相依为命的战友。没当过骑兵的人，不可能理解战马与骑兵之间的情感。鲁致中太想念他这匹马啦，足足想了二、三年。他长叹一声：
“连年战火，不知道这匹马在哪里呢？是死是活也不得而知呀”
于是，他想到马市去逛一逛，算是追思他的良驹吧。
马市很热闹，买马的卖马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在马市一角，一堆人围着一匹枣红马，七嘴八舌的评论。
一个买马的人走到马头前，掰开马嘴，看看牙口，在马周围转来转去，看得很细，便和马贩子讨价还价。砍价的方式很特别，两人不说话，卖家的右手拉住买家的左手，上面盖上一块布，买卖双方互相握着对方的手指头，每个手指代表一个数，双方心领神会，都知要价和还价是多少钱。就这样，二人玩起了袖里吞金。有一块布盖着，外人看不清讨价还价的数码，谈不成再来新的买主，也不知道前一个人出的是什么价钱，保住这个秘密，对交易双方都有利。
买马人掐着马贩子的手指，两人你来我往，在这块布的下面，用手指砍着价钱。最后，可能是要价太高，没有谈成，前前后后有三、四个人和马贩子袖里吞金，都没有谈成。
巡察队一行四人来到马市，凑到眼前，本来是想看热闹的，在马市的中心位置，围着一大群人，中间拴着一匹上好的枣红马，这一群人议论纷纷，对这匹马赞不绝口，引起了鲁致中的注意，他睁大眼睛，细心的观察、端详、琢磨，心里纳闷，嘀咕，怎么回事？越看越像他的那匹枣红马？双子庙距白城子这么远，可能吗？他要确认一下，是真的，还是自己看走了眼，误认了长得相似的马。
鲁致中挤进人群，在马周围转了许久，然后，蹲下来，看见
两条前腿中间，有一撮深红色的毛，像鸡蛋那么圆，大小和大钱相仿，颜色比周围的毛深许多，又站起来摸摸马的右耳朵，有一个小洞，小手指粗细。
此刻，他想起在通江口的一段往事，三年前刚被任命为连长
的时候，因为太高兴了，行为近似有点疯狂，和随从在树林间飞马，举起手枪在空中乱晃乱摇，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
“老子当官啦！老子是连长啦！”
乐极生悲呀，鲁致中用马鞭不停的抽打马屁股，疼痛难忍的枣红马像离弦的箭，在林间飞一般的狂奔起，前面有一树桩，约有半尺多高，把马绊倒了，他从马上摔下来。手枪走火了，子弹贴草皮飞过去，穿透了马的右耳朵，留下一个小洞。稍偏一点点，就打在马头上了。这匹马真是命大，就差一手指的距离，他的肉就没有进厨房，没上士兵的餐桌。马有惊无险，鲁致中呢？也受了伤，不过无大碍，只是擦破一点皮。
想到此，他确认，这，就是自己的那匹良驹。回头喊道：
“把这个马贩子给我绑起来带走。”
马贩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停地叫屈：
“老总，干啥呀，我怎么啦，老总，不能抢我的马呀！”
鲁致中的那个气呀，伸手便是一个特别响亮的耳光，接着另一
半脸又挨了一巴掌。马贩子被打得满嘴是血，脸立马肿了起来，疼得他喊爹叫娘，还不知道犯了哪一条哪一款。不由申辩，连人带马一块弄到巡察队，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马贩子如实招道：
“老总，我全说，我说实话，高抬贵手，千万别打了。我是从一个小伙计那儿买的。老总，不是我的马，是刚买的。都是实话，不敢撒谎。我有眼无珠，得罪了老总，我对天发誓，有半点谎言，叫尿憋死，生出的孩子不长肚脐眼。”
鲁致中原本并不在意谁家丢了马，经这一审，引起了他的警惕，他要刨根问底，追本溯源，他的马是怎样到了马贩子的手里。
他让西门分所的人，把报案的粉房陈掌柜传来，详细询问了
马是怎么到章家的，陈掌柜说：
“我怕小偷再来，才替章家报了案，马怎么来的，老总，小
的真不知情。”
鲁致中没有难为他，便说：
“你回去告诉章家，案子破了，把马领回去吧。”
谁都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铁蛋怎么就走上了这条道呢？让家人痛心疾首，给鸣笛招来皮肉之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