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生活的内容本来就是奋斗与创造，我们一天不奋斗就要被环境的势力所压迫，归于天演淘汰，不能生存；我们一天不创造，就要生机停滞，不能适应环境潮流，无从进化。所以，我们真正生活的就是奋斗与创造。我们不奋斗不创造就没有生活，就不是生活。但是，你看社会上有很多不奋斗不创造的人，他们怎么也能安安逸逸过他们的生活呢？不错，社会上是很有这一班人，并且很多，但是，他们的生活不叫做正当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叫做寄生的生活，他们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是寄生虫与害虫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人类生存的大敌，世界上所有种种战争，现在所有种种社会革命，人类开化以来所有种种罪恶与痛苦，就是为着人类社会上有这种寄生生活而起。如果世界上人人都过他正当的奋斗与创造的生活，没有寄生生活的存在，世界就要永久和平了！现在所有种种社会主义也要消灭了！因为他们的理想与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中国现在离这个目的还远得很呢，中国社会上寄生生活之多，恐怕要算世界第一，一班社会上自命高等阶级的人差不多都过的是寄生生活。天天丰衣足食，放佚淫乐，对于社会没有丝毫的贡献，还要替社会制造无数的罪恶，如养成淫奢的风气，造就偷惰的习惯，他们自己不奋斗不创造，让一班农民工人替他奋斗，替他创造，维持他们淫侈不道德的生活。这班可怜的农民工人因为替他人奋斗，替他人创造，没有工夫为自己奋斗，为自己创造，所以自己的生活反而困苦异常，危如一线了，他们眼见这班不劳动的富人高车驷马，娇妻美妾，他们自己天天勤苦劳动，手足胼胝，反而有绝食断生的危险，自然就生了偷惰之心，妄冀非常（如赌博买彩票之类），他们没有能力敢起革命，渐渐就流入盗贼宵小，为社会增长无数罪恶，无数危险，推其本原，还是因为社会上有这种不劳而食、不奋斗、不创造的寄生生活。我们改良社会现状唯一的方法，就是要个个人都过他正当的奋斗生活与创造生活，完全消灭这种寄生生活的存在。我们要达到这个目的，自然就从我们青年做起。本来青年初入世界，他的奋斗与创造事业格外剧烈重大，稍一偷惰，不是流入寄生生活就要归于天演淘汰，我在上海看见很多的青年，暮气沉沉，毫无奋斗创造的精神，终日过一种淫侈逸乐的寄生生活，恬不知耻，我见了很为中国前途悲观，我们中国人民本来就缺乏奋斗精神与创造精神，若是这最有希望的青年也是如此，恐怕中国在二十世纪间已经根本上没有存在价值了！我们“少年中国”少年的生活就是奋斗生活与创造生活，我们若再不奋斗创造，不惟“少年中国”不能实现，就是实现了，也是不能永久发达的。但是我们怎样奋斗，怎样创造呢？我们奋斗的目的同创造的事业是什么呢？我以为中国现在青年有两种奋斗目的，同两种创造的事业：
（A）奋斗的目的：
（一）对于自心遗传恶习的奋斗，
（二）对于社会黑暗势力的奋斗。
（B）创造的事业：
（一）对于小己新人格的创造，
（二）对于中国新文化的创造。
这两种奋斗两种创造，本是中国全国人民应有的事业，不过我们对于中国过去人物已经没有希望，未来的人物有未来的事业，我们不得不将此四种事业做我们中国现在青年的唯一责任，唯一生活。今将我新拟想这四种事业的内容，略写出来与大家商榷。
A．中国青年的奋斗生活
一、对于自心遗传恶习的奋斗
中国社会存在已数千年，其间产生了无数不合时宜的旧心理与旧习惯，尚未能完全打破，此种旧习若让他保守存在，则不合时代潮流，于中国民族前途极有妨碍。过去的人物习染已深，无可挽回，我们青年虽有些先天的遗传，尚未有后天的滋长，还不难根本铲除。今就我观察所及，有几种最不适宜的旧心理，须从速努力打消，才适应“少年中国”少年的精神。
（一）个人主义与家庭主义中国人向来只晓得有个人与家庭，不晓得有社会，对于社会的责任心非常淡薄。社会上的事漠不关心，好像另是一个世界。否则把社会看做敌国，不是高蹈远隐不相闻问，或冷眼旁观妄肆讥评，就是怀挟野心，争图权利，攘夺些财产，回到家中，围着妻子儿女过他团圆独乐的家庭生活，全不讲求社会上共同的娱乐与共同的利益（如公园街道皆不注意）。这种反对社会生活的心习最不适现代潮流，尤不合共和政体，因为这种个人主义与家庭主义盛了，社会上政治上的责任自然就冷淡了。若果社会上政治上有几个枭雄出来操纵一切，则共和政体又变成暴民专制了。中国人团体心既已缺乏，而强立性又不见强，既不顾组织团体，尽团体中的责任，又没有独立创造的精神，事事放任，倚赖他人，这种堕落民族的恶习若不铲除，中国民主政体是永远不能发展的。
（二）笼统主义与直觉主义中国人最缺乏科学与分析的眼光，凡事皆凭着笼统直觉的见解，还自以为玄妙高深，摆脱名相，他的流弊就是盲从与独断，没有批评的精神，没有研究的态度，所以守旧的以为先圣之言无可怀疑，趋新的以为新的都是好的。总之，笼统主义是因为脑筋简单，没有分析的能力；直觉主义是因为脑筋偷惰，没有研究的效力。我们中国人偏有这种心习，若再不打破，怎能抵抗欧美的科学精神？（我自己很有这种根性，现在竭力同他奋斗。）
（三）放任主义与自然主义东方大陆的消极主义与无抵抗主义本来是世界著名的，一班学者美其名曰放任主义与自然主义。其实放任主义就是没有奋斗的精神，自然主义就是没有创造的能力，中国人受了老庄哲学的影响（其实并未真懂老庄），没有丝毫进取的意志，这种心习不但违背世界潮流，并且反抗宇宙创造进化的公例，怎么适宜“少年中国”的少年？中国国民持放任主义，所以政治上变成军阀官僚的专制，共和真精神一点没有实现（言论自由都做不到），中国学者持自然主义，所以流入直觉空想，没有真心去研究科学，实际考察宇宙现象的。（欧洲近代哲学中的自然主义〈Naturalisn〉正与此相反，他们因为崇拜自然，就去彻底研究自然的现象。）所以我希望中国人的放任主义快快变成奋斗主义，中国人的自然主义快快变成创造主义。
以上所举这三种遗传心习还是偏重青年学者而言。至于中国旧社会所造成其他种种不适宜的心习，不胜枚举，请诸君随时观察就去竭力奋斗，务必扑灭，我们才能创造个“新我”，适应世界新潮，创造少年中国，我们若不能战胜自己的恶心习，断不能战胜社会的黑潮流。
青年的心中还有一种最剧烈最危险的奋斗事业，不可不注意的，就是精神与肉体的奋斗。青年时代本是生理上的一切本能发达最盛的时代，食色嗜欲最强烈。普通一班根性浅、意志弱的青年，一定是拜倒肉欲生活之下，不敢稍有违抗，昏昏沉沉过一种庸俗机械的生活，满足生理上的欲望，尽了自存传种的责任就算是有幸福的。一班根性高的青年心中就生了一种剧烈的肉欲与精神的战争，若果精神胜了，就可以为人类造点事业，是个很有希望的青年。如果精神战不胜肉欲，那就很坏，心中痛苦异常，往往流入消极悲观，有至于自杀的。青年这种对于自心肉欲的奋斗是青年最剧烈最痛苦的奋斗，苦战不胜，那青年一生的事业就在这危险礁上搁浅了，青年自身基础已不坚固，意志薄弱，才能萎谢，怎么能担任其他奋斗事业与创造事业呢？
二、对于社会黑暗势力的奋斗
人类社会上的黑暗罪恶，是人类兽性黑暗方面的总汇结晶，中国社会历时已久，其中黑暗势力格外深浓雄厚，有如年代久的大家庭，其中黑幕重重，不可向迩，我们身入其间，若不改变我天真的人格，戴一副面具，与他同流合污，是不能生存其中的。我们纵然心中想练守自己的纯洁人格，以为心中自有把握，可以同流而不合污，殊不知既身入其内，潮流所逼，不转瞬间就要归于同化，自己还不觉得。我曾看见几个天真可爱的青年，身入社会周旋，三五年间就卷入旋涡，逐流忘返，嗜欲浓厚，闲手无聊，鄙俗可厌的状态，我见了大吃一惊，才知道社会黑暗恶习势力的伟大，我们这种纯洁坦白毫无经验的青年，要想保守清明，涵养我们天真纯洁的根性，是很不容易的，除非是高蹈远隐脱离这恶浊社会。但是这种消极遁世的办法又不是我们现在青年所应有的。所以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全国纯洁青年组织一个大团体，与中国社会上种种恶习惯，恶风俗，不自然的虚礼谎言，无聊的举动手续，欺诈的运动交际，大起革命，改革个光明纯洁人道自然的社会风俗，打破一切黑暗势力的压迫，我们才能有一种天真坦白新鲜无垢的新生活。我觉得这一种社会革命比社会经济革命还重要，因为经济上的黑暗势力，不过压迫我们的物质生活，这种习俗上的黑暗势力简直要征服我们的精神，取消我们的人格，我们若不消灭精神，隐藏人格，就不能同这种黑暗习俗相周旋，就要受淘汰，我觉得这种精神人格受征服，实在比物质肉体上受压迫还痛苦百倍呢。我们须先联合一致同他奋斗，保存我们的人格，然后再奋力打破社会上一切不合理不自然的状况，消除一切欺人的偶像，废除一切不合时宜的制度风俗。但是我们这种对于社会黑暗势力的奋斗生活，也是极剧烈极危险的，若一失败，不是被他征服，丧失人格，就是流入消极悲观，抱厌世主义。所以我们先要预备个奋斗的基础，再预备奋斗的器械。我们奋斗的基础就是我们自己高尚纯洁的人格，坚强不拔的意志，奋斗牺牲的精神；我们战斗的器械，就是我们精明真确的学术，热忱真挚的气概，深远稳健的手腕，不是浮躁盲动，也不是轻率取巧，我们一方面战胜自己心中的黑暗，为自己造光明，一方面战胜社会的黑暗，为社会造光明，积极进行，至死不懈，以造成光明雄健的“少年中国”。
这是我拟想现在中国少年应有的奋斗生活。但是奋斗还是偏于消极的抵抗，不是积极的建设，我们时时还要创造新人格与新文化，才能有新生活与新社会。奋斗与创造，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绝对不能偏重的。不奋斗，不能开创造的事业；不创造，不能得奋斗的基础。所以我还须将我们青年创造生活的内容略写出来与诸君商榷。
B.中国青年的创造生活
一、对于小己新人格的创造
我们人类生活最初的责任，就是发展我们小己的人格。什么叫人格？古来学者对于人格的定义各有不同，我这篇所说的人格就是维斯巴登（Wiesbaden）所言：“人格也者，乃一精神之个体，其一切天赋之本能，对于社会处于自由的地位。”总之人格就是我们人类小己一切天赋本能的总汇体。我们的天赋本能是应当发展的，是应当进化的，不是守陈不变的。我们做人的责任，就是发展我们健全的人格，再创造向上的新人格，永进不息，向着“超人”（ueermensch）的境界做去。我们对于小己的智慧要日进于深广，对于感觉要日进于优美，对于意识要日进于宏毅，对于体魄要日进于坚强，每日间总要自强不息。对于人格上有所增益，有所革新，才不辜负这一天的生活。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对于小己人格有所创造的生活，或是研究学理以增长见解，或是流连美术以陶冶性情，或是经历困厄以磨练意志，或是劳动工作以强健体力，总使现在的我不复是过去的我，今日的我不是昨日的我，日日进化，自强不息，这才合于大宇宙间创造进化的公例。本来我们的人格也要适应世界的潮流，体合社会的环境，譬如中国政治改为民主，我们以前的贵族思想与阶级思想就不应当存在了。现在我们的自强精神，互助精神，自由思想，平等思想，比以前更加重要了，所以，我们对于小己实负有时时创造新人格的责任。我以为我们创造小己人格最好的地方就是在大宇宙的自然境界间，我们常常走到自然境界流连观察，一定于我们的人格心襟很有影响。自然界的现象本是一切科学的基础，我们常常观察水陆的动植的神奇变化，山川云雨的自然势力，心中就渐渐得了一个根据实际的宇宙观。自然界的美丽庄严是人人知道的，日间的花草虫鱼，山川云日，可以增长我们的神思幽意，夜间的星天森严，寥廓无际，可以阔大我们的心胸气节，至于观察生物界生活战争的剧烈，又使我们触目惊心，启发我们大悲救世的意志。我们身体在自然界中活动工作，呼吸新鲜空气，领略花香草色，自然心旷神怡，活泼强健了。所以，我向来主张我们青年须向大宇宙自然界中创造我们高尚健全的人格。有人说，我们创造人格的方法是在社会中奋斗。这话也是有理由，但是我们还是要先在自然界中养成了强健坚固的人格，然后才能进社会中去奋斗，否则我们自己人格上根基不固，社会上黑暗势重，我们就容易堕落于不知不觉间了，并且就是在社会上奋斗的时候，也还须常常返到自然界中宁息身心，储蓄能力，得点静的修养，才能挟着新鲜的空气，清新的精神，重进社会，继续这猛勇的奋斗与创造。这是对于青年创造人格的意见。我记得德国诗人歌德（Goethe）有一句诗说：“人类最高的幸福就是人类的人格。”这话很有深意。但是，我以为“人类最高的幸福在于时时创造更高的新人格”。
二、对于中国新文化的创造
社会组织时时在迁流中，社会文化亦时时在变动中，社会如体，文化如衣，体态若变，衣形自更，所以自古以来没有长恒不变的社会组织，也没有永远守旧的社会文化。社会组织与社会文化都是人类体合自然环境而创造的，时代变迁了，环境改易了，社会的组织与文化都要革故呈新，才能适应，才能进化。譬如中国旧文化中有适宜于君主政体的，现在当然不能用了，有适应于闭关时代的，现在更不能保存了。但是现在旧文化既有许多不适用的，新文化又未产生，于是，中国陷于文化恐怖状态，旧学术消沉，新学术未振，旧道德堕落，新道德未生，一切物质文化及政治状况、社会状况皆是一种不新不旧不中不西的形式，若长此以往，历时愈多，中国文化愈落愈甚，恐怕陷于不可恢复的境地。所以我们青年实负有创造中国新文化的责任。但是，文化是全体民族的事业，不是几千几百青年学者所能造成的，我们不过尽我们创造指导的责任罢了！还须全国国民一致奋进，才能达到新文化的实现。
我们“少年中国”的新文化怎么样创造呢？我以为我们须先设想新文化的内容，做个目标，再研究这新文化创造的方法。
我们设想新文化的内容，又须先明白这文化概念的意义。（中国人发阐学理与主张，往往不是将概念意义解释明白，所以文理茫昧，易生误会，吾等须改此病。）什么叫文化？古来学者对文化概念的定义亦不一致。我这篇所说文化的义蕴是近代一班社会学家所共认为文化概念的广义。即“文化也者，乃人类智力战胜天行，利用自然质力增进人类生活（物质、精神、社会三方生活）”。所以，文化是人所创造，不是天运所生，又是时时进化，不是守陈不变。我们创造新文化是可能的事业，是应尽的责任，现今社会学家分文化内容为三大部分，我们要创造新文化，也须从这三方面同时进行。
（一）物质文化物质文化就是人类利用自然界材料制造人类实际生活所需用之物品，如衣服、居室、器械、舟车、桥梁、街道等类。中国现在的物质文化远不如欧美，是人人知道的，但是中国地大物博，天产宏富，物质文化的材料已经有了，所缺少的就是利用这天赋资材，以创造物质文化的学术与效力。欧洲近代物质文化的基础是自然科学，我们要创造中国的物质文化也是须从研究科学入手，取法欧西，应用科学法则，依据实际生活，创造适宜中国民生的物质文化，使中国全体国民生计充裕，然后一切精神文化与社会状况才能发展进化。物质文化是一切高等精神文化的基础，非常重要，中国的旧学者每每轻视物质，是很谬误的，以致中国物质文化千余年来没有进步，农器工具依然是千年古物，街道居室依然逼窄污暗，不合卫生，工艺实业全不发达，偌大的土地，偌大的天产，还要年投饥荒，民不聊生，这不是物质文化未良善的缘故么？所以我希望我国的青年学者对于中国的物质文化也要十分注意，若没有物质文化的基础，我们所理想的精神文化是不能尽致发展的。我们现在发展中国物质文化的方法，就是取法欧西，根基科学，还要有创造的能力，发阐东方闳大庄丽的精神，此事重在实行，故无多说。
（二）精神文化精神文化的产品就是学术、艺术、道德、宗教。中国精神文化发达甚早，周秦之际已造诣甚高，但进步太迟，已为欧西所超越。有人反对此言，以为中国精神文化极高极古，不在欧洲之下。我也承认，但是他意中所说的精神文化的产品，不是真正的精神文化，中国古代精神文化的产品，如学术文章，艺术伦理，自然有很高的价值，不在当时欧洲希腊、罗马之下，但是，这种古代精神文化的遗迹，不能代表中国现在的精神文化，中国现在的精神文化，比较欧美，实在不如，学术上没有他们的精确真实幽深玄远，直造形上至精至微之域。（中国人只知欧西学精，岂知他们的高深哲学的精邃，已超过中国诸子之上。如康德哲学已到佛家最精深的境界，并且根据算学物理，有科学的价值，不是佛学的直觉，中国儒学虽有不可磨灭的地方，但是，国民实际道德实不足夸，公德心不及欧人是最显见的，中国现在艺术更不必言，连东邻岛国都不如了，所以我说现在中国民族间实际的精神文化已为欧洲所超越。）我们现在对于中国精神文化的责任，就是一方面保存中国旧文化中不可磨灭的伟大庄严的精神，发挥而重光之，一方面吸取西方新文化的菁华，渗合融化，在这东西两种文化总汇基础之上建造一种更高尚更灿烂的新精神文化，作世界未来文化的模范，免去现在东西两方文化的缺点、偏处。这是我们中国新学者对于世界文化的贡献，并且也是中国学者应负的责任。因为现在东西文化都有缺憾，是人人晓得的，将来世界新文化一定是融合两种文化的优点而加之以新创造的。这融东西文化的事业以中国人最相宜，因为中国人吸取西方新文化以融合东方比欧洲人采撷东方旧文化以融合西方，较为容易。以中国文字语言艰难的缘故，中国人天资本极聪颖，中国学者心胸思想本极宏大。若再养成积极创造的精神，不流入消极悲观，一定有伟大的将来，于世界文化上一定有绝大的贡献。这是少年中国新学者真正的使命，真正的事业，不是提倡一点白话文字、介绍一点写实文学就了事的。我们青年学者现在进行的方法，就是先于各种自然科学有彻底的研究，以为一切观察思考的基础，然后于东西今古的学说思想有严格的审查，考察他科学上的价值，再创造一种伟大庄闳，根据实际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作我们行为举动的标准，不是剽窃一点欧美最近的学说或保守一点周秦诸子的言论就算是中国的精神文化，我们还要刻苦的奋斗，积极的创造，数十年后，中国或者才实现一点精神文化的曙光。照现在的状况，实在还无精神文化可言（学术艺术道德无一足算）。中国古文化中本有很精粹的，如周秦诸学者的大同主义（孔子）、平等主义（孟子）、自然主义（庄子）、兼爱主义（墨子），都极高尚伟大，不背现在世界潮流的，大可以保存发扬的，但是，他们已经流风久歇，只深藏在残篇旧籍中间，并不真正存在民族精神思想里了。至于欧学输入未久，本无可言，不但真正科学得有发展，就是科学严格的法则，客观研究的精神，还未曾深入中国新学者的脑经，中国遗传的文人头脑，尚未曾改作科学的头脑，提倡新学的还是偏于文学方面，于科学方面，无新发扬，一班青年也还是欢迎文学的多，对于科学没甚趣味。这是过渡现象，不能深责，但是以后我们要改良了，对于一切学术事理，皆要取纯粹客观，注重实证的态度，基础西方科学严格的精神，利用东方天才直觉的能力（直觉本无害，惟偏于直觉而无科学分析眼光，就有弊了。直觉本是世界一切大理论大思想产生的渊源，不过直觉之后要有实际的取证，不可流于空论玄想，我所以反对的是纯粹直觉主义，不是反对东方伟大的直觉才能），发阐世界真理，建造新学术，新艺术，新伦理，新宗教，以造成中国的新精神文化。我们所谓新，是在旧的中间发展进化，改正增益出的，不是凭空特创的，勿要误会。其实现在所谓欧美新文明对于我们理想的新文化又算是旧的了。中国旧学说、旧道德、旧艺术中，实有很多精华不可消灭的，我们创造新文化正是发挥光大这种旧文化，加以改正增益而已，譬如中国旧道德中最注重知行合一，我想这种道德是不能反对的，徒知而不行，或盲行而不知，总不能说有道德价值，所以我们所谓新，即是比较趋合于真理而已。学术上本只有真妄问题，无所谓新旧问题。我们只知崇拜真理，崇拜进化，不崇拜世俗所谓新，古代发明的真理，我们仍须尊重，现在风行的谬说，我们当然排斥，学者的心中只知有真妄，不知有新旧，望吾国青年注意于此，凡事须处于主动研究的地位，勿趋于被动盲从的地位。我们全副精神须在于“进化”，不是在于世俗所谓“新”，世人所谓新，不见得就是“进化”，世人所谓“旧”，也不见得就是“退化”（因人类进化史中也有堕落不如旧的时候）。所以，我们要有进化的精神，而无趋新的盲动，我们融会东方旧文化与西方新文化，以创造一种更高的新文化，是为着人类文化进步起见，不是为着标新立异。但这问题非常重大，非常繁难，须集合东西无数学者，竭数十百年的心力或能解决一二，岂我今日所能发挥，不过请吾国青年注意于此、致力于此罢了。
（三）社会文化社会文化（Sociale Kultut）就是社会一时代的政治组织与经济组织。社会状况时时变迁，政治组织与经济组织也时时革新。世界各国的政治自独夫专制改成君主立宪，又由君主立宪进成民主政体，数十年间变更已多，世界经济组织亦正在大变动中，未知所属。我们中国虽称民主政体，本是极合世界政治潮流。但是有名无实，国民的言论自由都不能发展，真是中国民族的大耻辱，贻笑世界。人说是中国人道德智识程度不够，我想也是这个原因，因为中国民族愚惰懦弱，所以才产生这种专制独断的军阀官僚，如果国民有独立自治的天性，崇尚自由的思想，威武不能屈，利害不能动，深知世界潮流，了解民主真谛，军阀官僚一定不能生存在这二十世纪的中国。我们“少年中国”青年对于中国政治没有别的方法，还是从教育方面去健进国民道德智识的程度，振作独立自治的能力，以贯彻民主政体的精神，这虽是老套常态，却还并没有人去做。我们如果去实行，虽是老生常谈，也有价值。中国的经济组织虽不致有欧洲的剧烈的变动，但照国民的贫困劳苦看来，总不能说是已经良善，无待革新的。至于革新的方法，须我们细心研究，大家讨论，不是我今天所能说的。
以上是我拟想中国现代青年应有的奋斗生活与创造生活，这奋斗创造最后鹄的，就是建立一个雄健文明的“少年中国”。这“少年中国”的肉体已经有了，就是这数千年的老中国的病躯残骸，我们现在只要创造一种新生命，新精神，输入这老中国病体里去起死回生，就是我们的“少年中国”出现了。但是要快快着手，莫待老中国断了气，就为难了。我们创造这新国魂的方法，就是要中国现在个个青年有奋斗精神与创造精神，联合这无数的个体精神汇成一个伟大的总体精神，这大精神有奋斗的意志，有创造的能力，打破世界上一切不平等的压制侵掠，发展自体一切天赋，才能活动进化，不是旧中国的消极偷惰，也不是旧欧洲的暴力侵掠，是适应新世界新文化的“少年中国精神”。
（原刊1919年11月15日《少年中国》第1卷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