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李建堂 整理 陈庆港
国民党部队抓壮丁是“三丁出一”，当时我大哥在外当兵，他有孩子有老婆，全家人就决定让我去当兵换回老大
我家住的这个村子叫坦达村，现在属于山西省临汾市大宁县太古乡，村里有100多户人家，1000来口人，村里人家都是亲戚。
村子紧挨着黄河，站在村口就能看见黄河水。村子太偏僻，几十年来没啥大变化，交通不方便，村里人出去难，外边的消息也进不来。村中的那棵老槐树，看到了没有，好几百岁了，前几年被雷劈断了一半的树干，都没有死，命大。没被雷劈之前，每到夏季的时候树阴很大，可以覆盖整个村口。村里人出远门，在外闯荡久了准会想这树。我就是在这棵树下长大的。我出生在民国十六年（1927年），农历八月，是早产儿，母亲怀我八个月还在放羊，那天把羊往圈里赶的时候，被一犟羊顶了一跤。
我有兄弟五个，国民党部队抓壮丁是“三丁出一”，所以我们家就出去两人当兵。当时我大哥在外当兵，他有孩子有老婆，家中的地种不了，全家人都害怕他会在火并中被打死，留下孤儿寡母的，就决定让我去当兵换回老大，我当时光棍一个，死了不要紧。
记得那一年是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外面正“乒乒砰砰”打得厉害，出去当兵，没有几个人能回得来的。谁愿意把自己家的孩子送去当兵啊。但是没有办法啊，必须把老大换回来啊，母亲成天哭，她觉得亏欠了我，家里人都哭，都清楚我这一去就可能回不来了。
我当的是国民党34军44师的兵。参军不到一个月就和日本人遇上了，在夏县、河津县、秸山县一带，七天和鬼子打了两回。
有一回冬天，晚上，漫天大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色，我们要设埋伏。我爬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用胳膊将屋顶上厚厚的雪扫开，然后就伏在雪窝里，这样在雪窝里一趴就是一夜，雪不停地下，人都被雪埋了。现在，我的腿不能坐炕，盘不起来，走路要拄拐，都是那时落下的。那一仗我们死了一千多人，团长也被日本人捉了。我命大，活了下来。尸体倒在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像柴火捆。我的许多战友在和日本鬼子打仗时死了，我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的。
和日本人打完了，自己活着看到了抗战胜利，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命太大，能活到胜利。我以为这下可以回家了，可不久就又打开了，国共和谈失败，和解放军打。一次在中条山和解放军打起来了，这会儿不像和日本人打仗时那样拼命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当兵的都不想再打了，都想回家。
在这一仗中，我左手负伤，子弹从虎口钻进去，从掌心穿出来，血管打断了，血直向外喷，堵都堵不住。现在这只手残了。哎，我的命不好，和日本人打仗该挂彩的时候没有挂彩，偏偏和解放军打仗，就挂彩了。
山西解放时，我因为负伤正在医院里住院治疗。太原被解放军拿下后，我就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虽然是俘虏，但是解放军优待俘虏，还是让我在医院里治伤。
这期间，部队里的首长就经常来做我们这些俘虏的思想工作。这些首长没有架子，平易近人，不像国民党部队里那些当官的。他们告诉我们，过去虽然加入了反动的队伍，但那也不完全是我们个人的事，只要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罪过，并且能够积极地醒悟过来，改过来，就没事。他们还给我们分析当前的形势，说国民党反动派很快就要完了，全中国马上就要解放了……还说将来，将来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也可以回家安居乐业。
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改造，伤好后，我加入了解放军，在18兵团60军180师539团。由于我改造得好，当上了机枪手，不久还做了班长。
我加入了解放军，1949年10月1日，部队在宝鸡举行庆功会，由于我在西北战役中作战勇敢，会上授予我一枚一等功军功章
这之后就去解放西北、西南。当时陕西和四川还没有解放，我们从宝鸡南下四川，咸阳、剑门关……就这样一路打过去。有时候追击敌人一天要跑一百多公里，边追击边歼灭。
一次攻城作战，国民党军在城墙周围的各个高地都修筑了钢筋水泥碉堡，阵地前面还有两三道八九米高的陡壁，陡壁上有机枪暗火力点，陡壁前又挖了多道壕沟，各道壕沟之间有暗堡、地雷、铁丝网这些东西。守军号称这座城是“铁城”，攻不破的。一天拂晓，我军发起了进攻，国民党守军在钢筋水泥碉堡里顽抗，子弹雨一样地泼过来，都闪着光，把天都映红了。激战两昼夜没有攻下目标，而我们自己人死了很多。我们班死了一半。不久，又发起第二次攻击，这次我们改变了打法，但还是有很多人伤亡，我们被敌人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上面命令要炸掉敌人暗堡，扫除敌人火力点。连着上去三四个人，都死了，后来我说我上，我是班长么。我就夹着炸药，贴着地面往前爬，敌人的火力就都朝着我射击，子弹擦着我的耳边头皮嗖嗖地飞，身边的土被子弹扫得扬起来很高……暗堡被炸了，我也负了伤。
1949年10月1日，部队在宝鸡举行庆功会，由于我在西北战役中作战勇敢，会上给我立了一等功一次，并授予我一枚一等功军功章。
解放完了西北、西南后，又是河南、河北、吉林，一路到了鸭绿江边。1951年3月份，我们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歌，过了鸭绿江，抗美援朝。
在朝鲜的那些日子，是我当兵的岁月里最难熬的一段时光。由于当时我们没有制空权，白天就只能躲在树林里的雪地中，敌机在头上飞过来又飞过去的，也不敢点篝火，一把干粮一把雪。晚上行军，敌机一个照明弹抛下来，把公路照得雪亮。我们头上、身上都插着树枝，就赶快卧倒在公路边的树丛里。照明弹熄掉后，再走，敌机这时会掉转头来再照，再躲。
1951年5月，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开始了。要到三八线去打，后方战线很长，向前急行军三天，打一仗，再往后撤三天，七天所需的干粮、武器弹药等所有东西都背在身上。有一次行军途中，营长把队伍集合起来，对大家说：“有个好消息，我们的辎重后援已经从后面往上送啦。”一听到这个消息，想到马上就可以吃上东西，穿暖和了，大家就特别兴奋。可是不久，营长再次集合队伍，对大家说：“我们的辎重车被敌人的飞机炸了。”
一天，部队接到迅速后撤的命令，但还没来得及撤，四周的枪声就像炸了锅一样响起来，那时天还不亮，我们被包围了。当时就想这下要吃亏了，但我们并没有害怕。被敌人包围以后，所有人反而都更勇敢，一次次地把敌人打退下去。敌人硬攻不上来，就用飞机炸，用大炮朝我们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坚持了一天一夜，死了很多人，最后丢了制高点，而且弹尽粮绝，我们被敌军炮火压在一个小山沟里，当时又饿又冷，浑身发抖。敌人的飞机在头顶上来回飞着，还向下喊话，要我们投降，而我们都清楚坚决不能投降，因为部队的作战纪律有“绝不当俘虏”这一条。
最后，部队决定趁着天黑向外突围出去。这突围就像是往枪眼上冲啊，敌人用灯光照着，机枪就这样扫着，人就像是割庄稼那样一倒一片，哪里突围得出去？天刚刚一亮，敌人的坦克就轰隆隆往我们沟里碾过来了，挡也挡不住的，眼看就到面前了。这时我们就分散开往后面的山坡上跑。当时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跑。哪里跑得了？敌人很快就像潮水般围上来了。
我被俘虏了。那天是5月27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从此我又开始了漫长的战俘生涯。
终于等到了离开战俘集中营的那一天，我和战友们把穿着的美国兵的衣服都脱掉，脱光，然后唱着我们自己的歌走向祖国
我们被押到了南朝鲜的巨济岛（济州岛）战俘集中营。登记家在什么地方，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的，家里有些什么人，有多少土地……什么都问，问完了就分批关进集中营。
集中营在海边，用铁丝网围着，我们就住在帐篷里，一个军用帐篷里挤着50个战俘，帐篷中间挖一条沟，两边就是土炕，炕上铺着稻草袋，潮乎乎的。夏天，帐篷里热得像蒸笼，住的人又多，加上空气不流通，简直透不过气来。冬天，帐篷里也没有取暖的东西，晚上就睡在地上，地上潮得很，每人只有一条旧军毯盖在身上，冻得人根本没有办法睡觉。吃的是没加工过的大麦和小麦，有时也会有大麦粉，一股霉味，还糙得很。每天两顿饭，每顿饭每人发一个拳头大的饭团，有时是半碗“大麦饭”，一碗清汤。还时不时地会有惩罚，惩罚就是“断粮”，不让你吃。
在战俘集中营里，我们整天觉得饿，再加上有了病得不到医治，集中营里就经常有战俘死掉。到那里不久，我们帐篷里就有人死掉。我们穿的衣服也都是美国鬼子穿破的旧衣服。
每天被枪押着，用卡车拉出去干活，被拳打脚踢是常事。那时候，我整夜睡不着觉，想家，想爹妈和兄弟姐妹，他们经常在我的脑子里出现，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当兵打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情况没遇到过，命提在手上，随时会丢，可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有的战友趁到敌人办公室干活的机会，偷偷地拿回一些报纸，回来后让懂外文的战友看。有一次，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一张斯大林的照片，照片画着黑框，懂外文的战友说斯大林死了。报纸被许多人来回传看，大家都说不可能，斯大林死了谁也不相信，斯大林怎么能死呢？但是从其他帐篷的难友那里也传过来说斯大林死了，然后整个集中营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时候就觉得天塌下来一样，再加上敌人趁机进行了宣传，就想我们完了，这场战争我们完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所有人就都在那低着头哭。第二天，我们集中营里的全体战俘为斯大林举行了追悼会，列队默哀，还唱歌。敌人端着枪站在铁丝网外面看着我们，没有像平时那样驱赶我们。
有一天，我们从报上知道敌我双方谈判，还说要交换战俘的事情。我们高兴啊，在帐篷里跳啊蹦的，像小孩子一样，都觉得终于熬到头了，可以回国了，可以回家了！那些天，我们所有战俘脸上都挂着笑容，大家看到了希望。
就在知道这个消息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听到有人拼命忍又忍不住的呻吟声，我悄悄溜过去看，原来是战友们正在用刀片互相割自己身上的皮，血哗哗地从他们的身体上往下流。割下的皮上都有反动标语的，都是敌人刺在他们身上的，我的身上也有，背上、胳膊上都有。
当时，敌军和一些我们当中的叛徒，强迫我们写血书要求去台湾，对不愿意接受“转化”的志愿军战俘进行虐待。有一次，他们在汽油桶里撒满玻璃碴，把一个战俘剥光衣服装进汽油桶，然后将汽油桶放在地上来回滚，汽油桶里的战俘被拽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都看不出人形了……罚跪、吊起来打、灌辣椒水……更是常事，有的还被活活掏出心脏。
当时我想的是，祖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祖先、父母生活的地方，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不背叛祖国，不背叛军人的誓言，这是我做人的尊严，所以坚决不松口。想起有一天一大早，我听到对面的国歌声，一抬头就看见了五星红旗，激动极了，但我马上低头，因为我看见以后就流眼泪了。这面国旗是中国战俘被俘后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这次升旗斗争遭到美军开枪镇压。
是的，对于自己的选择，到今天我也不悔。
见这些招数还是不灵，“转化”不了我们志愿军战俘，他们就在我们身上刺字，先用毛笔在我们身上写“反共抗俄”、“杀朱拔毛”这样的一些反动口号，或者是把国民党“青天白日”画在我们胸口、后背，然后就用针在上面一针一针地刺，这样一来这些字和画就留在肉里了，一辈子都褪不下。当时，几乎所有不接受“转化”的人的身体上都被他们刺上了反动标语。
身上带着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回国啊？我就要求战友把我身上的反动标语和图画也割掉。他们几个人把我按着，先用镊子把有字的那块皮夹住，拉起来，然后就用刀片一刀一刀地往下割。我咬着牙，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只要能回国，只要能回家，遭怎样的罪都能忍。我身体上的字多，战友就这样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割，最后都割完了，我浑身是血，成了个血人……
1953年春天，又传来了谈判达成协议，先交换伤病战俘的消息。不久，第一批载着战俘的车驶出了集中营的大门，我们这些还走不了的战俘就挤在铁丝网上，拼命地朝那些被第一批遣返的战友们挥手，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车，我们还不肯回帐篷。剩下的日子真难熬啊，我们吃不下，也睡不着，谁不想早点回国？谁不想早点回家啊？哪怕就早一个小时、一分钟也好啊！
不久，我终于等到了离开战俘集中营的那一天，终于等到了回国的日子，那时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我还会有这一天？我还能活着回家？交换战俘是在双方临时划定的一处停战线上。双方战俘进行交换的时刻到了，我和战友们把自己身上穿着的美国兵的衣服都脱掉，脱光，然后唱着我们自己的歌迈步走向祖国……那一刻，我忍不住眼泪哗哗往外淌……
我娶了这个寡妇，我们都是苦命的人，我和她带着几个孩子一步步往前挪，那些年虽然苦，但也觉得日子有个依靠，心有个落处
回国后，我们这批战俘先是集中到沈阳附近的一个地方进行长达一年的学习，完了以后，我被送到太原，又从太原转到临汾地区，临汾地区转到大宁县，大宁县再转到乡里，1954年才终于回到村里，回到家。
当时我是跟着村里去交公粮的毛驴车回的村。这是我出去当兵十多年后第一次回村，说不清楚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路上，我不说话，车上的同村人就宽慰我，说这么多年在外面受罪了，这下回家就好了。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在外面拼死拼活，却这样回家，那时就想，要是自己在战场上给打死了就好了，那样家里人的脸上也会好看些。在外这么多年回家，我什么东西都没有，身上就穿从朝鲜回国后发的一套单衣和棉衣，还有件大衣，一双翻毛皮鞋。（如今军大衣还在，多处打着补丁，老人自己打上去的，针脚很细密。大衣上的那十粒铜扣锃亮亮地发着光。大衣上当年打上的号依然很清晰：6706110，翻毛皮鞋也还在。老人说，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还想要一件这样的军大衣。）
当年临去朝鲜前，我和所有战友都将自己的包袱留下了，包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说等我们回国时归还。可从战俘集中营归来后，包袱没有还给我，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天，在宝鸡授予我的那枚一等功军功章还在包袱里面。
回到村里后，村里人都为我能活着回来而高兴。他们没有把我当坏人看，只是说这么多年在外打拼不容易，回家就好好过日子。回到家里，兄弟几个抱头大哭了一场，当时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我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已经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孩子们都知道我在外面苦吃多了，所以都孝敬我。但那年头，我明白，不管别人对自己怎么好，自己都是个有问题的人。被敌人俘虏过，这是多么大的错啊！所以我一直很少说话，闷头干活，努力表现。那时家里穷，再加上自己的身份，就一直说不上媳妇。
38岁那年，村里死了个男人，留下了个寡妇，还有三个孩子。那时日子艰难，一个寡妇带着三个要吃要喝的孩子，日子就更难过。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可谁也帮不上忙，当时没有人家里的日子好过。后来我就娶了这个寡妇，我们都是苦命的人，我和她带着几个孩子一步步往前挪，那些年虽然苦，但也觉得日子有个依靠，心有个落处。
说句心里话，她和孩子跟了我也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但她对我好。我从来没对她讲过我过去的事情，她也从来不问。她知道我当过俘虏，知道我浑身都是伤，但就是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事，我不知道她和孩子对我是怎么想的，但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能知道我们是一家人，是亲人。但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就结束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就十年，她就去世了，当时她才40岁，心脏病。那年月，粮食少，有一口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孩子，留给我……她命太苦，苦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说：你是个好人。这世上也只有她这样拉着我的手告诉过我：你是个好人啊。
（1986年开始，李建堂老人有了生活补助金，从开始的每月8元、10元、12元……到现在每月70元。李建堂老人现在和他的后辈住在一起，生活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