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顾城把自己的身体带到了新西兰，他却把自己的灵魂留在了北京，北京有他的英儿。一个人的灵魂，只留在他的灵魂所在的地方。他们4个人一直写信，顾城写信给英儿，顾城写信给文昕，谢烨给英儿写信，英儿给顾城写信，文昕也给顾城和谢烨写信。顾城和英儿当着谢烨的面可以说要命的爱，顾城和英儿当然会彼此把这些要命的爱，反复地以写信的方式说给对方听。这对灵魂彼此燃烧起来的男人和女人，每一个字，都是为这场灵魂的大火增添的优质柴薪。灵魂是经不住这么持久起火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幸免于这样的燃烧而无损，谁知道这场灵魂的大火要把生活烧成什么。要命的是，这些谢烨全都知道。这几个人，就是和凡人不一样地情色着。不同的是，顾城和谢烨达成的不是萨特和波伏娃的情色，顾城和谢烨达成的是婚姻，谢烨想要的是实心实意的爱和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谢烨其实也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的尊严，她不是圣母。谢烨凭什么就得是圣母，即使面对的是顾城？谁能要求谢烨不是个血肉之躯？谁能给顾城以权利，要求谢烨在爱的破碎中依然母性般安全？
英儿其实也不想干着这等无望的事情，她把自己也毁了。她进了《诗刊》编辑部，干着天底下诗人们最体面的工作，在中国诗歌最权威的处所，有权决定哪一个诗人让自己的诗歌以最体面的方式为自己露脸。可是，这样的事情她也干得不痛快，比起和顾城真实的相亲相爱，天底下没有其他的事情能产生趣味。顾城辉煌的精神世界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即使顾城跑到万里之外该耀眼的东西还在耀眼。英儿大概不是不想放弃顾城，但她自己说的不算，她的灵魂说的算。她没有享有过顾城具体的爱，这件事搅得她寝食不安。有一天，英儿向单位请了事假，和家人说在外出差，她一个人跑到了海南岛，她的灵魂再不出去流浪，她大概会憋死。她也想用与别人谈恋爱的方式忘掉自己。可是，没有人能够比得上顾城，更何从和顾城比精神。英儿和编辑部里一个大她三十几岁的刘姓诗人谈恋爱，老诗人渊博的学识或许可以有力量搭建起一个避难所，让英儿忘记一下自己的现实。可是，老诗人有家室，老诗人的生命被婚姻的法律性圈定在一个固定的房子里。这又是一种注定半身不遂的恋爱。半身不遂的恋爱除了给英儿制造更多的混乱，何谈对她进行乱世乱情的搭救。她想到顾城那里去。
顾城也绝不会轻松地面对离开英儿之后对于自己的损伤。心理学有一个理念，说是每一个人天生都有一种完成欲。一个人干了一半的事情，没有干完的事情，天生就会产生把它继续完成的欲念。这个我们都有体会，解一道题，未解完的时候，我们都不会把脑筋分散开，去干别的事情，我们一定会把这题的答案找出来，然后才欣然，然后才有心思去干别的事情。顾城和英儿爱情的题目已经书写了绚丽的开头，他和她当然天然地有着一种继续完成的欲念。用什么去完成？用的是实际上的相亲相爱。这是天底下最不可阻挡的完成欲，几乎没有谁能把自己说服，更何况感性得要命的顾城和感性得要命的英儿。顾城想让英儿去新西兰，奇怪的是，谢烨竟然是这件事最坚定的支持者。顾城和谢烨在新西兰不富足，可是，竟然是谢烨辛苦地积攒出来提供给英儿去新加坡的路费。为了英儿的护照，谢烨也是里跑外跑，比谁都忙乎。好像她干的事情是为了要迎接自己的爱人，或者最亲近的人。一个女人，忙乎着把自己的情敌迎接进来，无异于引狼入室。可谢烨干这活干得特别好。这是不是天底下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一开始我们以为谢烨是多么的大气呵，她可真是个非凡的女人，为了顾城的幸福她可以隐忍一切，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我们多么容易对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进行胡乱的歌颂，我们根本逃离不了人的惯性思维这个东西的局限。其实，即使谢烨有着自己的预谋，她已经把这件事做得最大气。当年，女诗人普拉斯知道了丈夫休斯有了外遇，她是疯狂了的，把休斯的手稿烧掉，还把自己正在写着的歌颂休斯的文字烧掉。后来她甚至为此把自己的嘴巴放进了煤气管中，她不要这等痛苦，她宁肯死。在我们周围，根本没有女人能像谢烨这样大气和平静。她们早就把日子搅得乱了，任故事中的角儿们谁也过不安生。我们忘了，谢烨不是圣母。在新西兰，或许她早已携带着一颗死过的心在和顾城过日子，过人间的日子。或许日子是凡庸的，除了发挥自己文字的天才，顾城根本对付不了日子的凡庸。谢烨早已在过日子之中领略到，顾城根本不是一个可以给她任何红尘担当的男人，她早就把自己的一颗心从顾城身上一点一点地撤离了。她有了小木耳，她过于浓密的母性早就安全地转移到了小木耳身上。所有的母亲都是发挥母性的天才，谢烨尤其是。再狠一点地想，她对顾城早就不抱什么念头了，她连和他过日子都过烦了。顾城在精神上是一个巨人，在生活中却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真实的生活，连一个人精都难以把繁杂的红尘打理好，更何况顾城这样的生活中的矮子。更重要的是，谢烨从根本上知道了，她不是顾城生活中所要的女人，她不是一个顾城在灵魂上依恋的女人。她只是顾城生活上的依赖，就像顾城当年当着她的面对英儿说的那句话：她只是他造就的女人。谢烨大抵是想要开始自己的生活。现在想来，顾城再想念英儿，也不至于混乱到说出把英儿接到新西兰这样的要求，这样的想法一定是谢烨提的。把英儿从国内接过去，是不是她的一个预谋？她想让顾城和英儿好，以便于给自己安置一个大方的理由，从中逃离得安全而且合理。
我读了《英儿》这本书。书出的时候读了一遍，当成小说读的。这两天又读了一遍，当然我比最初知道得多了一些。我知道顾城写这本书就是自传，里面的就是真事儿。书中的人物也直接使用了人物的名字，顾城就是顾城，英儿就是英儿，英儿的名字叫麦琪，他们还叫她“咪”。谢烨被叫成“雷米”或者“雷”。文昕被叫成“晓南”。英儿去了新西兰，怎么可能躲得过和顾城的倾心相恋呢。很快地，顾城就和英儿相爱了，身体在灵魂相爱了那么久之后，迅疾地相爱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谢烨是知道的，谢烨还给他俩制造单独的机会，让他俩单独住上几个月，她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照顾小木耳。
在《英儿》中，顾城写道：
——我们彼此感觉着对方的身体，我才知道她有怎样的悸动，她的快乐是怎样的……在那样起伏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大胆。她无拘无束那么自然地要着，像倾斜的海水一样，每一个波浪都渴望船舶翻覆。她要着，像桅绳被风暴紧紧缠绕。我们一阵阵落入深谷，又升上昏暗的顶峰。我们无言地爱着，不再恐惧，只有这时候才能知道，她，多么合适……
——只要我轻轻地跳动，她就叫了。
——这其实是个意外的事，我们之间本来有一个梦想，一些模糊的渴望。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身体和欲望是如此的吻合。她的轻巧给了一种放肆的可能，一种男性的力量的炫耀。
——我们就像生长在一起的树，在风中不停地摇，度过了整个时光。
——你不知道那种敏感，在她那么恼恨伤心的时候，她的身体都会背叛她。自行其事。只要手游移下去，只要她不马上把你推开，那波动就会开始，哪怕是在睡眠中，那波动都会开始，扩展全身。
——我们太像了，我们是两条毒蛇，出卖了彼此的宝贝。我们的牙相互咬着，鳞光闪闪发亮。我们如此相像，以至于彼此咬一口的时候就是自己咬了自己。
——她渴望我比她强，击中她。……
顾城还在《英儿》中写了这样一句话：“这是我在你面前所无法做的，你无言的轻视，使我被羞愧和尊敬所节制。”应该是写给谢烨的吧。尤其是这个时候的谢烨，对顾城的爱像潮水一样撤退了的谢烨。我不知道顾城与谢烨在还是相亲相爱的阶段，他们拥有的身体之爱是怎样的。但是，可以肯定，顾城和英儿达成的身体之爱，大抵是顾城的身体和谢烨的身体所陌生的。
顾城说，英儿是他的爱，谢烨是他的恩。如果顾城没能遇到英儿，顾城就会把他的恩也当成爱。没有谁能用没有经历过的生命去辨识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恩。爱在生命中莅临了，一个人才有可能知晓他的生命中爱与非爱是怎么回事儿。两个灵魂相爱的人，男人和女人，假如身体的爱被身体检验得异乎寻常的和谐，那样的爱就吓人了。身体的和谐会把灵魂的相爱加剧到高耸入云的地步。而灵魂高耸入云的流畅，更加会使身体的欢爱如鱼得水，灵魂与身体互相达成男人和女人异乎寻常的幸福。这样的爱其实是最危险的。这样的爱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不被破损。这样尝试的爱一旦破损了，几乎就要出人命了。
假如顾城和英儿的身体欢爱不是那么合适，顾城对于她的迷恋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入骨入髓？英儿，这个感性的女子、敏感的女子，对于顾城的眷恋是不是会弱小一些？
当然，一切都是假设。
男人和女人低估了什么，也不能低估性。
男人和女人低估了什么，也不能低估灵魂。
这个时候，几个月过后的时候，谢烨却又要找理由让顾城和英儿回来。也许她心有不甘，把自己的丈夫让给别的女人使用，让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无论她对他爱着还是不爱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者，一个人带着孩子的生活，也让谢烨感知了没有预想到的艰苦和无聊。心理学上还有这样一种对于亲密关系的解释：当一种关系能满足重要的，在任何他人那里都得不到满足的需要，那么人们就比较可能要保持这种关系；但是，一个人陪伴你的时间要比其他你认识的人多，那么你很可能会认同这一关系，继续选择这个人成为你的伴侣，即使这个人算不得你的首选，那么这种关系依然会成为事实。也许，离开顾城之后的谢烨突然意识到没有顾城之后，那些日子的空缺也是自己不可以忍受的。反正谢烨想法子让顾城和英儿回来了，他们过着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生活。这么多年，关于顾城，大家说他过着一夫两妻的生活，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一段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样能避得开混乱呢？是的，是想不乱都不乱不成的日子，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
再后来，顾城有一个去德国讲学的机会，大约需要1年的时间。谢烨要顾城去德国，顾城不想去，谢烨坚持要顾城去。顾城说，要去，就3个人一起去。谢烨不同意，她要坚持顾城和她两个人去。这个时候的谢烨，大约是想继续把和顾城的婚姻维持下去吧。她是不是借机想让英儿有一个解决这种纷乱的选择？顾城对英儿说，你让我去我就去；你不让我去，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就坚决不去，英儿鼓励顾城去。顾城表示，他在德国也会听英儿的，只要英儿要他回，他立即回。
就在顾城和谢烨在德国要回新西兰还差一个月的日子，英儿走了。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通信。英儿还好心好意地说，她在等着顾城和谢烨的回去。
英儿跟着一个老男人走了，英儿要嫁给这个老男人了，一个新西兰的老男人。
看起来英儿在好心好意地等他们。看起来是那样，连这么亲近的顾城和英儿，英儿的心思顾城也根本不懂得。一个人汹涌得要命的内心波涛，暗流涌动，流淌不休，它的上面完全可能是阳光祥和的水平面。我们不懂得别人的心，我们不懂得别人的生活。谁和谁，几乎都是如此。不要相信“看起来”这么一回事儿。
英儿一定是也无法对付得了上帝处置给自己的乱七八糟的日子。英儿原本是抱着一种由于不懂得真实生活为何物而产生的幻想去新西兰的。英儿得到了她一直渴望的顾城的爱，可这爱是何等混乱和不可解，有着多么头痛的困境和悖论。其实，英儿和顾城根本不是一样的人。几年后，文昕说，英儿有和顾城相像的精神的一面，可是，她的生命里面有很多和顾城完全不相像的一面。这一点顾城误读了她，她自己也误读了自己。她是喜欢顾城的精神，但精神这东西是吃饱了以后才可能享受的，是物质生活充足之后的产物。顾城的刀耕火种，挖山填土当愚公，掌刀刨木盖房子，这一切的一切是英儿痛恨和无法忍受的东西。她也许只想去分享顾城精神上耀眼的东西，她根本不想当顾城的妻子。凭她的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贵族化的生活方式，她在事实上也是无法和顾城生活得下去的。新西兰真实的日子，把她假定了的日子颠覆得也差不离儿了。更何况，她何必再在那里忍受着不明不白的非妻非妾的日子，在道德上永远承担着对于谢烨的欠损。顾城和谢烨走了11个月，这段时间，她足够发生自己的故事。她和一个英国老头认识了，英国老头是个练气功的，在以前，英儿一直瞧不起他，说他顶多能蒙几个老女人。她曾经在顾城和谢烨面前拿那老头开心，她却和他好上了，她要一走了之了。英儿一定是把这事情想得很通透了。她再不走，顾城和谢烨就回来了。
她拿走了所有有她形象的照片，她要把自己的所有痕迹都从顾城的生活中抹去。
顾城疯了。
